第五章
晚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期间不断有人上来敬酒,确切地说,是敬梨汁。无论谁过来,时湛阳总能笑着和人家聊上几句,好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自然。邱十里就在一边看着学习,那种口气的浓淡,以及思路的清晰,都是他想拥有的。
后来时湛阳开始接电话,先接了一个短的,说的西班牙语,邱十里听不懂。周围恰到好处地静下来,不是死寂,是那种小心翼翼不吵到人的程度,好像他们对老大和人通话时自己该怎样已经训练有素。
前脚刚挂,电话又挤来一个,时湛阳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两秒,还是没有避开这一屋手下的意思,只是冲邱十里歉然笑了一下,便低声对着听筒说起法语,皱着眉,冷着嗓子,不太耐烦的样子。
偏偏这通电话就是格外长,邱十里听出来,是和法国警方扯皮的事情。
他低下头,专心吃着新端上来的那盘盐烤鱼腩,虽然肚子已经很撑了,那不知喝了多少的清酒也弄得他有点头晕,但邱十里还是不想浪费大哥费力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他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安静的街道,偶尔有车辆急急开过,凌晨的晚风多了些许凉意,混着草木湿润的香气,吹在他盖了层薄汗的额头上,很舒服。
时湛阳则把方才脱下的西装扔过来,示意他穿上。
邱十里并觉得不冷,但还是乖乖照做,他披着那件宽大的外套,他闻出大哥喷了很淡的皮革调香水来盖烟味。就这么安静地吃完了鱼腩,邱十里放下筷子,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夜。
忽然,他察觉出不对,眯眼愣了几秒,他意识到刚刚有什么亮片一样的东西在窗角快速地闪了一下,说不出那是什么,或许是小小的一个能够反光的镜片,可他就觉得非常不对。不单是直觉,还有推理。
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会有人在外面?
会是谁?几个?
假如他真的能够在此停留,那大哥派在院外守着的那些高壮男人,又是什么情况?
时湛阳还是背对着窗子,一门心思听电话对面汇报情况,对身后全然不觉的样子。
这一室的红耳钉也都在专心吃着烧串聊着天,敢往他们这边盯着瞧的都没有。假如现在大叫外面有人,红耳钉们倒是一定会严阵以待,但打草惊蛇就是避免不了的了,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对方从窗外就能直接逃上街道,那种时间差,算下来得不偿失。
邱十里喝了口梨汁压下醉意,悄悄摸了摸后腰,那把刀还在。他出发前其实没把武器都卸干净,留了把手掌长短的小匕首在身上,就像一种本能,究其原因,大概是这能给他一定的安全感。
他已经半大不小了,他的大哥早就不会牵着他的手走路,也不会再摸着他的腰带裤兜亲手检查,因此,这把小刀此刻被他握在手里,藏入袖口,没有人知道。
忽然有猫叫传来,近在咫尺,很尖锐,像是受了惊。倘使窗外真的有人藏匿,那他现在一定在紧盯着邱十里的一举一动,瞄准一样,瞄准猎物的蛇……邱十里清楚这一点,他掐了掐虎口让自己冷静,装作寻常地膝行到时湛阳身侧,微微侧身,用余光打量那扇窗。
开得不算高,虽然窄小,但以他的体型能够一把翻出去,为了待会儿一步到位,他小心地调整了角度和距离,这才凑近时湛阳的耳边。
“兄上,”他低声道,“外面有小猫,我想去捡。”
时湛阳把电话挪远了点,转脸去看邱十里,却只见他翻身跳进窗外的黑暗,眨眼就不见了。
红耳钉们彻底安静下来,好像也对这新认的小少爷的行为感到费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电话里还在喋喋不休,无非是法国警方还想分更大的一杯羹,时湛阳在那边的手下畏手畏脚干什么都要询问罢了。时湛阳认为,要想赚钱,受点麻烦无可厚非,只能怪他父亲派了个笨蛋负责那边,方才他的确下足准备要和那人聊到底,而此刻,邱十里突然跳窗出去了,理由是要捡小猫,这让时湛阳忽然没了耐性。
他迅速打发了对面挂掉电话,冲邻桌的一个留着板寸的中年男人使眼色,要他留着镇场,那人立刻明白过来,点头致意。
随后,时湛阳默默拎起一双铁筷,也从窗户往外翻,太矮太窄了,他卡了一下才成功挤出,落在地上,身后是光秃秃的墙壁,身前是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
或许这么做很蠢,有人伏击他就惨了,可时湛阳并没有闲心琢磨自己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现在只想找到邱十里,或许还有一只幸运的小猫,或者还有一个倒霉的人。
于此同时,邱十里追入一条暗巷——先前的确有人在窗外盯着,那片闪光,是一把枪的瞄准镜,很笨重,不像是使用火药子弹的枪支。但邱十里还没能看个清楚,那人就跑了,一个黑影,沿着墙根,飞快地逃。
邱十里也飞快地追,他穿着拖鞋,套着过大的外套,速度比平时慢上不少,对自己是否能追上没有准头,对追上了能不能打得过也说不清。只是有一种冲动驱使他不断迈步,或许是因为自己大哥被人拿枪瞄而产生的怒意,或许是急于试验、证明自己的少年决心。
他听着静夜中自己格外抓耳的呼吸声,没有感到一点害怕。
那人似乎背着不少东西,速度也快不到哪儿去,杂物碰撞的叮咣声越来越近,邱十里最终还是追上了他。从后面扑上去,他想一把勒住那人脖子,却被狠狠咬住手腕,好像破了,但邱十里还是没松开力气,把全身重心压在那人肩上,膝盖狠击他的腰椎,那人痛得一松嘴,往下一跪,两人就这么一同倒在了地上,扭打在一起。
这回看清了,对方拿的是一把注射枪,此刻正拿着枪托乱撞,想击中邱十里的眼睛,另一手则试图把枪管里的针剂摘出来,大概是想直接往邱十里身上按。
单轮体型,邱十里不占任何优势,他很快就被压制住,两只手腕被沉重的膝盖按着,脑袋只得躲避金属枪托的袭击,陷入看似无解的被动。
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时湛阳一直对他的体型短板十分在意,教给过他不少化解的方法,比如,重心的翻转只是瞬间的事,有些动作也只有灵巧者能做到,只要他能死死撑住,能找到对方力气的突破口,就能像掀开被子的一角似的,完全倒转两方局面。
邱十里成功了,只要没被压死,就有撬过去的希望,他的腰相当柔韧,挪好角度,抬腿踹到对方的后脑勺也不是难事。那个高壮的男人失去平衡,立刻被邱十里掀翻在地,没有任何犹豫,刀刃从邱十里的袖口划出,扎入了那人的腹部。
没有血喷出来,但是阻力不小,应该扎的是脾脏,或者肝,那人缩着脖子,用手死死捂着胸口,而邱十里的刀太小,硬来扎不透心脏,抓不紧时间反而有再次被反压回去的风险,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立刻割断这人的喉管。
邱十里咬住嘴唇,把刀刃抵在那人喉间,似乎已成定局了,这人再有什么反击举动,他也有充足的时间一刀剌一条致命的口子。
可他却没有剌下去。
他忽然有点恍惚,酒液在腹中火辣辣地翻江倒海,脑袋也眩晕,他听到这人在含混地说些什么,是日语,是求饶。
邱十里意识到,这将是自己第一次杀人。某个下午,他的大哥对他说的话溢上心头。
“可是我不想让我最最聪明,最最最好的弟弟也去杀人。”
刹那间,他想起大哥脸侧那道落拓的擦伤,想起他眼睫下的阴影,那是大哥第一次杀人然后回家,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
邱十里把嘴唇咬破,咸腥渗入喉头,他死死掐着手下的那只下巴,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喉结在自己掌根处瑟缩滚动,显出脆弱,刀刃已经在颈子上压出血痕,不过没有深入——身下的敌人就这样痛苦地呜咽着,扑腾着,好像一尾干涸的鱼。
临死前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和一头山羊差别也不大。
邱十里把食指按上刀背,他要使力了,他要一刀割断喉管,挑开动脉。血会喷他一脸,正如当年大哥开枪,被脑浆溅了一身。
可他却突然被从领口一把拎起来,力气大得让人怀疑那是超自然现象——是时湛阳,他把邱十里丢到一边,转眼间,自己倒是骑上了那人,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邱十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紧攥着小刀,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哥扬手把两只铁筷子一边一个,**那人的眼眶。有血液喷溅的“噗噗”声,更大的是人类发出的,如凶兽般的哀嚎。时湛阳搅动了两下,才把筷子拔出来,用力抽了他两巴掌,轻声道,“安静,”他说着英语,掐住那人下颌,“除非你想再**几次。”
那人立刻死寂下来。
“主子是谁?”时湛阳在他腰上坐稳,鞋跟碾了碾他放在脸侧的手掌,手里则端着那把沉甸甸的枪打量,“喔,还挺高科技的。”他熟练地给这人搜身,从他前襟掏出一只卫星电话,还有一把照片,一把证件。
照片里全是邱十里,从剧院看戏,到他们吃饭喝酒。
证件里,除了护照驾照之外,还有一个黑皮小本,时湛阳刚看到它就变了脸色,翻开瞧了几眼,他转用日语低声道,“你们江口组还真是擅长背信弃义啊。”
他回头看了邱十里一眼,又去拧那人的下巴,“这么算计一个小孩子,你们堂堂正正的武士道精神呢?”
那人声嘶力竭地呜咽起来,直接被时湛阳用枪托塞住了嘴。
“兄上,”邱十里靠近,蹲下,头皮发麻地说,“我刚才扎漏了他的脾脏,可能还有肝。”
时湛阳从这人身上下来,照着腰腹摸了一把,看着沾了满手的浓稠血迹,他的声音却柔软下来,“ナナ,他的脾脏已经裂开了,还有大概十分钟,他就会失血过多死亡。”
邱十里一愣,“抱歉,我擅自带了刀子……”
时湛阳摇摇头,“你保护了你自己,或许还保护了我,做得还可以啦,足够干脆利索。”他走了两步,麻利地把奄奄一息的那位扶起来,自己蹲在他背后,双臂缠上他的颈子,一个死扣。
邱十里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
这人脖子直接被扭断了。
时湛阳显得很轻松,站起身子,活动着筋骨,“长痛不如短痛。”
邱十里没有上当,也站起来,扬脸看着自己的大哥,看他雪白前襟上红得发黑的血迹,“你要亲手杀了他。”
时湛阳顿了一下,“我身上不多这一条命,”他目光很深,把月色都沉入那黑色的瞳仁了,他平静地看着邱十里,“ナナ,你才十五岁,在过生日的这一天,你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闻言,各种想法在邱十里脑海中冲涌,其中最多的,不是脊柱断裂声带来的恐惧,不是浓重血腥味带来的恶心,是心口的一种疼。他在这种家庭长大,他早早地就下定了保护大哥,回报大哥的决心,他每天都在给自己鼓入勇气和充分的理由,任何冲击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
可他心疼是因为,时湛阳对生死表现出的这种满不在乎,并不是生来就有的,或者说,并不是真的。
邱十里坚信,时湛阳是个十分善良的人。
多少年前,第一次杀人后回来的中午,邱十里看到自己的大哥已经戴上银色的耳钉,如往常般得体地和父母问好,得体地用餐,得体地走下餐桌,然后把自己锁紧卧室。
隔着墙壁,邱十里听到他在哭泣,在怒吼,在呕吐。
如今想起来,邱十里甚至都想哭了。
“兄上,”他靠得更近了些,“我真后悔,我刚才没有割断他的脖子!”
时湛阳柔柔地笑了,“别说大话。吓到你的话,我们今晚先回家。我刚才……确实有够恐怖的。明早别不理我啊,我会伤心的。”
“不是的,不是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吓到,更不会不理他,邱十里紧紧抱住时湛阳,把脸用力埋在他胸前,沾上黏黏的血,他也不在乎,“这件事早晚都要来,挡不住,也不用挡,杀人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像刚才替我杀人是你的选择一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了。”
时湛阳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似乎有点惊讶,又似乎,他是狂悲又狂喜的,手掌和邱十里的后脑勺隔了一指远,他最终还是覆上去,摸到软软的发丝,以及温热的头皮。
他身上的力气忽然就松懈下来,就好比空乏一身武功,最后在半夜醉倒在某位姑娘闺房高窗下的亡命之徒,即便一身血迹,即便有人追杀,他在那一刻,只想闭上眼睛。
“……谢谢你,”他哑声道,“谢谢你ナナ。”
邱十里在他胸口拱了拱,好像听到了心跳,他闷闷地说,“我的生日过得很开心,所以你也要开心。”
“哈哈,好,我听寿星的。”时湛阳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比刚才提着他领子把他丢开时要温柔一万倍。
不过这温情却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几个红耳钉赶过来了,时湛阳把邱十里放开,恢复了老大的威严,朝为首的光头胖子吩咐道,“把这位的右手砍整齐点,送还给江口雀先生,配张好看的问候卡片吧。剩下的处理干净,看看他注射枪里装的是什么成分。”
“明白!”那光头微微弓身,答应道。
“其他人跟我回去,我们花点时间,把账好好算一算!”
说罢,他转身就走,众人疾步跟上,在这一巷腥气中,在这蓝色月光下,他们往回走去。邱十里则脱**上的外套,不由分说给时湛阳披回去,“还给你,”他有些气哄哄的,踮脚凑近时湛阳耳边,“Ms. Alva是谁啊,为什么名片上还有唇印?”
时湛阳摸向侧面的口袋,果然空了,那其实只是个生意伙伴,所谓的唇印,也是彩印上去的设计而已,毕竟那位Alva小姐的确热衷于对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性感。时湛阳紧绷的神经却忽然放松了不少,为小弟这一脸别别扭扭的神情,他笑起来,又开始逗人玩,“我记得她长得不错,介绍给ナナ当女友?”
邱十里果然瞪圆了眼睛,随即便扭脸不搭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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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时已经在变流氓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