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睡眠质量向来极高，从小到大统共也没做过几场梦，仅有屈指可数的那几场，睁眼后也如同泡影涣散，抓不住也记不起，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入了梦时，我整个人是懵逼的。
梦里面没有芙蓉暖帐，也没有铁马冰河，却见着了上辈子放不下的那些人，同学朋友家人拢拢总总地聚在一处，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好不热闹，往昔趣事被件件挑出，重现眼前，像一场姗姗来迟的人生走马灯。
谈笑间我妈拿筷子抽了一下我夹着烟的手，瞪我：“说多少遍了，还抽？”
就把我给打醒了。
我迷瞪瞪地看着酸枝木床梁上挂着的纱幔，熏香的味道淡淡地绕在鼻尖，眼前的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悸，让我一时间分不清哪一处才是梦。
还没从梦里的情绪里缓过劲来，我心里的落寞如万匹野马奔腾，扬起厚厚尘土。
万悯方现在应该已经当了化肥，没办法再让他们牵挂了，逝者如斯，按我爸妈的性子，肯定会继续好好过日子，可迷失在了异时空的我呢？
虽然说我现在活得也实属自在逍遥，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快乐当然有一点，不过寂寞更强烈。
放眼偌大的敛沧，长老躲着修炼，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回，教众畏惧残暴的万悯荒，碰见我话不敢多说几句，安红嗓子哑了，见着我还总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竟然有且仅有原本万悯荒无比厌弃的满溟欢。
好在还有他。
不愿过多沉浸在无用的伤春悲秋之中，我迅速翻身坐起，在侍女的协助下完成了穿衣洗漱的繁琐流程，晃到教内给自己找了些事情来忙，最后兜兜转转，又跑到了满溟欢那儿去。
我嚼着一根甜草茎，倒挂在他房门口的树上锻炼腰腹力量，隔窗看他在房内处理教务。
他单手扶额，薄唇紧抿，眉头轻轻皱着，批完一本文书就往手边一叠，不一会边上就垒起了高高的一摞。
不得不说他这个教主当得真可谓是尽心尽力，教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得过一遍眼睛，日日劳神，我看着他单薄的身形，由衷地怕他哪天批着批着就过劳死了，让我黑发人送黑发人。
不是我不想帮他分担，只是我毕竟身份尴尬，若是插手教务，他难免会多想，所以我只能偷偷地给他加些餐，去医馆问点舒缓安神的药香拿给他，再在敛沧外围拦一拦企图上山的探子，算是替他分分忧。
午后雾气稀薄，我被日光晃得头晕，看他批剩最后几本，便大着胆子跑到他旁边偷看。
他见我靠近，知道我反正也看不懂，大大方方把文书往我面前一摊：“教里的账务，你要帮着算？”
我从小到大数学就没及过格，差点没把头给摇掉，赔着笑闪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
自那天祭拜归来之后，我感觉他心理上已经接受了崭新的我，但生理上显然还没有。
他脊背在我手心下一僵，手里的笔也顿住了，染得纸面上一片黑污。
我使出上辈子讨好我妈的浑身解数，捏得他闷闷软软地哼了一声。
“舒服吗？”我看他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俯在他耳边促狭道。
他被我问得一窘，回身给了我一掌，却因内力缺失打得十分软绵，不像是攻击，倒像是在撒娇。
我装作被打伤的样子急退几步，苦着脸说道：“好……疼……”
他白我一眼，把那账本往我怀里愤愤一甩：“算好的都被你扰乱了，重算！”
我立刻倒在一旁的软塌上装死。
满溟欢可能第一次见到这种无赖模样的万悯荒，呆立了片刻，走过来踢了我两脚：“快算。”
我顺势一把抱住他的半边身子，看他表情急恼地试图蹬开我：“教主你不能这样啊教主，我可是你的大司法啊！”
他另一只脚又踹了踹我，脸上带了点没忍住的笑意，手指搭了个扣，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对我做出亲昵的动作，我怔怔地松开了手，看着他把账本拾了起来，回去重新打起了算盘。
他冷冷待我的时候我总爱蹬鼻子上脸地在他身边找存在感，他的态度一松弛下来，我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这不太正常，算上万悯荒的份，我也是个活过不惑之年的人了，不该还像个十六七的小年轻那样，被喜欢的人主动一碰就红着脸躲避啊。
他没再理我，手上算盘打得认真，**噼里啪啦地叩响，像极了我过速的心跳。
我看了一会儿他的侧影，越看越心绪难平，干脆起身溜出了门外。
漫无目的地在敛沧飞了几圈，躁动的心终于被风吹得静了下来。
我找了个树巅站着看风景，细细辨别回味了一下刚才异常的心情，惊异地发现那不是心动，而是一种类似于惊惧的感觉，像是在抗拒满溟欢的亲近。
我一呆，难道是这具身体的直男本能在作祟？
可那夜……我的确是对着昏迷不醒的满溟欢起了反应啊。
我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确切的结论，越想越觉得这是在庸人自扰，左右满溟欢我都是要追的不是？就捏了捏山根，当是万悯荒的遗留意志与我本身的意愿对冲了，没再深入思考。
想着满溟欢还正劳心于教务呢，我在这闲想风花雪月也太说不过去了，就抛开了脑中的思绪，去厨房给他备点吃喝的小点心。
点心准备好了还得装盒，我先煮了一壶奶茶，给他送了过去。
踏进门时桌子上已经收拾空了，满溟欢垂着眼半倚在软塌上，手中捧着本起了毛边的册子，看得有些入神。
我记吃不记打，又蹿到他身边去看那册子的内容。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本旧旧的画册，画上不过几幅小景，院落繁花，雪地红梅，崖边古松，荷池映月。
他倒没再打我，只把那画册啪地一收，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凉凉地看了我一眼，问：“你在打探些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满溟欢防着万悯荒的惯性一时收不住我可以理解，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受伤，心想我这些天怎么对你的你都看不到吗，白眼狼。
我闷声道：“白眼狼。”
满溟欢眉头一蹙：“？”
我把自己想得竟有些委屈起来，把奶茶往他手边的木桌上一搁，面色不爽：“下次没有了。”
他不以为意，随口道：“那你把哑奴教会了，之后都让他煮。”
他怕是要把我气死。
怎么今天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心，是水逆还是危月燕冲月？
心情真是起起落落得十足微妙，我按着心底一丝火气，有意捉弄他，蓦地欺身逼近过去，仅差几寸就贴上了他的唇。
那瞬间满溟欢的表情，怎么说呢，我没那个机会看见。
只见他瞬间暴起，抽狼毫作铁刃，直取我喉头，被我展袖挥开，我反手制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身前，摆出万悯荒惯用的那副嘴脸睥睨着他，冷冷笑道：“满溟欢——”
“你……”他太久没在我脸上看到过属于万悯荒的表情，肌肉绷得死紧，面上隐隐出现了一丝不安。
达成了目的，我心情明媚起来，要维持万悯荒的邪魅狂狷又实在太难，我一下没绷住，松开手喷笑出声：“瞧把孩子吓得——”
满溟欢一怔，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又不能耐我何，愤愤地把那支沾了墨的毛笔往我身上甩。
我自认理亏，站着没动，任那墨汁溅了我一身，又玩心大起，随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凑过去往他脸上摸。
“我错了我错了！”
安红拿着食盒进来的时候我正抱着头求饶，满溟欢脸上沾着点点墨汁，拿着笔砚在我身上画乌龟。
“……”
她傻站着不敢动，也没说话，但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她一定觉得我们疯了。
我翻身跃起，接过那食盒，献宝似的唱菜名：“教主特供——红豆钵仔糕——”
谨记前人经验，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嘛。
只是我巴掌没打着几下，甜枣倒是巴巴地送出去不少。
满溟欢碍于面子也不好在安红面前跟我打闹，冷着脸地走到桌前坐下，撇开脸不看我，只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我吩咐安红去拿湿布巾给他擦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替他擦去脸上的墨痕。
他脸上原本不耐烦的神色在看清那块手绢的瞬间便收了起来，抬眼看我，迟疑地问：“这是……哪来的？”
手里被墨汁染脏了的手绢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角落里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十字。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又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解释道：“昨天在衣箱底下翻到的，我看料子不错，就揣着用了，你若是嫌脏，就等安红拿新布巾来吧。”
这手绢被遗忘在衣箱的最角落，偶然翻到它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现在再看看满溟欢的表情，想必是万悯荒用过的，说不定还是什么定情信物一类的……
啧，等等出门就把它给烧了。
满溟欢看我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我装作没看到，把钵仔糕用竹签挑出来递给他，又挑了一个给捧着布巾姗姗来迟的安红，心里还记挂着刚才惹火我的那茬，道：“你尝尝，保证哑奴做不来。”
他冷着脸小口小口地咬着那糕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独自站在自己院中，眼前的火舌舔得寸长，我伸手感受了一下那灼人的火光，不知为何怎么也做不出把那布巾丢进火里的动作。
指尖摩挲着角落上绣上的十字，我心里愈感奇怪，这绣工也太差了，不过简单两划也绣不对称，中间那竖格外地长，上下还有没绣好的笔锋，不像是送得出手的东西，倒像是自己乱绣着玩的。
况且不管是满溟欢还是万悯荒，名字里都找不出一个十字来。
我捏着那块手绢，脑子里模糊地闪过几个画面，却都抓不住，只好摇摇头，把火堆踩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