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场盛大的动荡下来，萦绕教中的血腥气渐渐淡去，扬起的尘埃也终于落定。
避不问事的长老没事，本该首当其冲的教主没事，我这个万恶的大司法没事，残了的赵司法和顾司法也勉强能算作没事吧，敛沧整体却元气大伤。
古代人都喜欢搞揭竿起义那一套，叛变之前都得先拉拢一大票人，团伙作案互壮声威，直接导致失败后也全团覆灭。
说来好笑，敛沧几次被朝廷围剿都安然无恙，一次内乱却至少死伤了三分之二的人。
我靠在灶台边掰着手指算数字，看如果我要是现在给朝廷正道发个飞鸽传微信让他们来收人，得失有几分，能不能抵了我杀人的过错。
算着算着就笑了。
还能有几分，万悯荒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跟敛沧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使现在这条船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蚂蚱了，敛沧人口基数够大，放在外界看来也还是一整船不好惹的蚂蚱。
敛沧的事还轮不到我这个躲在壳里的外人来担忧，我只是万万没想到厨房里的主厨老沈也能跟着搞事，在胡司法vs戴司法一轮败下阵来，丢了老命，搞得现在敛沧上上下下近千人全指着我做饭。
我也万万没想到偌大的敛沧居然连个厨子都找不出来，有天抽了个空问过满溟欢，他回答说老沈手艺好，在敛沧工作了三十年，见证了敛沧几代兴衰，位置比教主都稳固。
好嘛，整个敛沧就这么给惯坏了，被温水煮了青蛙。
从山下再绑个厨子来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一时青黄不接，大家只能啃干粮和老沈参与起义前蒸的几笼屉馒头。
几百人吃馊馒头吃得嘴角起泡，我正巧捧着只刚出炉的盐焗鸡路过，就被出关觅食的长老抓了壮丁。
那只原本特供给满溟欢的鸡也被长老没收了去。
一开始教众们还怕我下毒，战战兢兢地饿了几天，后来看连教主都吃得欢实，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吃了。
想来可能是我厨艺太好，几天下来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畏惧中带着崇拜，敬畏中带着亲切，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也不再见鬼似的乱窜，胆子大武功好的还能远远地跟我打听几句晚上吃什么，得了回应便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情继续干活。
连野猫都跟我混熟了，被我喂得油光水滑的，每天挺着个大肚子躺在灶边等我给它拌猫饭。
穿越一场，还没好好地感受地位崇高的威风，就从大司法直接变成了大伙夫，这落差也太魔幻了，心里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敛沧的厨房很大，仓库里面东西也齐全，跟看地狱厨房似的，每见一次都要赞叹一次。
我看菜都出得七七八八了，就指挥帮厨看着火，自己躲到了一旁，从怀里掏出从库房拿来的正山小种，又从冰库里提了桶牛奶出来，给自己煮奶茶。
暖烟腾起，茶汤被乳白的奶液温柔地上了色，我力求尽善尽美，回忆着咖啡机工作的原理，借用万悯荒惊人的臂力和浑厚的内力打了一叠绵密的奶泡，撒了点盐，当做海盐奶盖堆在上面，看着还挺像模像样的。
还没等奶茶凉下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暗叫一声好，茶叶的香气与醇厚的奶香相融相织，在舌尖碰撞，顺滑地滑下喉管，熨得内脏妥帖，再叫一声好，整个人都幸福得膨胀。
“万悯荒，过几日——”
清冷的声音比人影先到，满溟欢蓦地出现在我身边，一脸不解地看着捧着茶杯泫然欲泣的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立刻收起了脸上浮夸的表情，干咳了一声。
他先前被我那大半瓶保命丹喂得瓷实，这几天吃得饱穿得暖，又不用顾忌着有人来抢他的位置，整个人走起路来足下生风。
我看着他裹在毛领子里白里透红的小脸，心里欢喜，有种养了个美人儿子的奇异自豪感。
“刚煮了奶茶，要不要尝尝看？”我问道，见他点了头，便给他盛了一杯，往里面多放了点糖递过去。
他看见我加糖的动作，表情有些微妙，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把杯子接了过去。
我在心里嘻嘻一笑。
根本不难发现他嗜甜，之前重伤时没颗冰糖就不肯喝药，每每安红把空食盒放回厨房的时候也能看见里面的甜点被吃得干干净净，
要不怎么当骗着学妹心甘情愿地做事的暖男呢，哄人啊，就是得从细处入手。
安红比满溟欢躺得还要久，醒过来后哑了声音，据满溟欢解释，那蛊虫游遍人身，最后会死在舌头上，让人不能再言语，却留了一条命在，算是十分仁慈的蛊了。
毕竟她受制于人，有她没她戴望那夜都预备着要杀满溟欢，她算是间接冲着我来的，我也没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我就偏心地把她从这件事中摘了出去，劝满溟欢不要下手杀她，把她要了过来给我做侍女。
结果没要成，满溟欢让她歃血起了个誓说不会伤害他，就把她给要走了，让她跟那哑奴一同负责照顾起了他的饮食起居，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满溟欢门口，招财进宝似的，看着十分喜庆。
我是不知道他此举意欲何为，也不觉得起誓就能有什么威慑力，但他一副要么给他要么让她去死的架势，我也就随他去了，本就是想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让她作妖，给了满溟欢也差别不大，我多注意一些，时刻提防着就是了。
总而言之，安红就这么弃暗投明——弃了更暗投了暗，可喜可贺。
奶茶很烫，满溟欢捧着杯子小口地喝，嘴角沾了一点奶泡，还没等我提醒，长舌一卷就舔了干净。
我看得一愣，他的舌尖十分粉｀嫩，看起来灵活又软糯，搅得我有些悸动。
“好喝，”他点头评价，看起来对甜度没有异议，“可以常做。”
我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刚刚放糖的份量，说：“好，多换几种花样给你做。”
“嗯，奶味有点重了，我觉得你可以再调整一下奶和茶的比例，”他又品了品，“涩一点层次会更丰富，再接再厉。”
我：“……？？？”
到底你是穿越来的还是我是穿越来的？
我连伙夫都无怨无悔地当得称职，实在是无心篡位，每天除了掌勺也没别的事好做，有事没事就爱过去找满溟欢聊天，对此他也没太抗拒，跟我也不再显得疏离了，除了话里话外不时还是带着些试探的味道，总的来说还是一派我乐见的和乐融融。
连日的好感度刷下来，他像是对我卸下了大部分防备，表情稍微丰富了那么一点，话也多了起来。
怎么说呢，感觉追他的事儿见着了些眉目。
毕竟我有这些小心思也不是一两天了，一见他心里就总是老鹿乱撞，跟他说话时自然处处留心着刷好感，强行态度亲热，试图进一步暖化这尊冰雕。
眼前这尊冰雕刚把那杯奶茶饮尽，表情松松地拿了块丝巾擦嘴，意有所指道：“这几天尝下来，万司法的手艺还真不错，比起老沈世代家传，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每次他疏离地叫我万司法我就是一怔，这类型的对话在这些天内出现了几次，但频率不高，我虽然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却摸不太透意思，只好摆出宝强式微笑：“为敛沧服务，是我应该做的。”
满溟欢听惯了我的疯言疯语，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会被我噎到了，他脸上的笑意极浅，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与万司法相识十数载，竟从未听你说过你还会做饭？”
那是当然，万悯荒的人生里除了练功就是练功，为了让时间的利用率最大化还曾经尝试过辟谷半年，整一个四体勤但五谷不分的邪道青年，让他做饭还不如直接挑了他的手筋来得痛快。
我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干脆答道：“大概是以前跟你不熟，所以没说。”
“……”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着了他的逆鳞，满溟欢伪善的模样摆不下去了，语调凉得好似初化的雪水，道：“你觉得你现在跟我很熟？”
我在脑子里一读感情进度条，万分诚恳地回答：“还不够熟。”
还是蛮，和乐融融的吧？我看着被满溟欢随手在桌子上磕出一个豁的瓷杯，莫名有些胆寒。
“……把杯子给我。“我道。
他听了这话，目光似能刮骨地扫我一眼：“怎么，不熟到连杯茶都不能喝了？谁稀罕——”
“杯子豁口了，别割着手。”我对敛沧人民的思维发散能力感到无可奈何，探过身去把他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放到一边。
他脸上闪过一丝无措，憋起的气瞬间就被放掉了，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看着自己素白的手。
这些天接触下来，我发现满溟欢特别吃软，只要稍稍对他好那么一点，他就立刻变身成为被撸顺了毛的猫，收起爪子看你，指哪儿走哪儿，一步一个脚印。
不知道是不是只对我如此。
或者说，是不是因为我套着万悯荒的壳子，才对我如此。
“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我想起他刚刚喊我的事，“过几日什么？”
满溟欢眼睛一眯，闲闲扯了扯衣袖：“没什么，不想说了，想你也不会去。”
我此生最恨别人吊我胃口，果断追问：“说啊，万一我会去呢？”
满溟欢又拿素手托腮，眼睛盯着旁边碟子上刻好的一朵萝卜花，就是不说话。
“万司法，都装好了。”
正沉默间，一个帮厨把食盒叠好了递给我，表情很是恭敬。
我接过来，道了一声谢。
满溟欢面带探究地看着那个食盒，见我并没有邀他同行的意思，眼里寒光乍闪：“你要去哪？”
敛沧里教众们吃饭有专门的饭厅，司法们还能动弹的只有我了，长老也都回了谷里闭关，唯有他的饭菜是安红用食盒送去，而眼下这个食盒明显不是给他的。
我一笑：“不去哪，不想说了，想你也不会去。”
他瞪我：“说啊，万一我会去呢？”
“你不说你刚刚想问我什么，我就不告诉你我要去哪。”我抱着手，跟他磨耐心。
“菜要凉了。”他指出。
“没关系，他们不会介意的。”我坚持。
“他们？”满溟欢抱起了手，身子微微后倾，十分警惕的样子。
我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托腮不语。
看磨不动我，满溟欢改成磨牙，恨恨道：“过几日山下垂远镇有皇都的花魁过来巡游，想问万司法有没有兴趣一赏。”
花魁巡游？那不就是明星巡回演唱会？我上辈子一直没找到机会去看演唱会，顿时兴致大起，连声道：“去啊去啊！”
又想起这个时代也没有灯牌荧光棒什么的，便问：“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被我兴奋的模样逗得勾起嘴角，反而把唇抿得死紧，听见后半句后又愣了愣，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不用，你打扮得好点就行了。”
他见我点头应声，嘴角微微一撇，白得透明的指尖点了点那个食盒，问道：“你这食盒，要给谁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