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然大物
不知道村长的哑巴儿媳妇, 是怎样把话带过去的。总之左腿摔骨折的老村长, 得知儿子不顾陆珣死活, 在医院里大大发了一顿脾气。
阿汀昨晚还对着几乎见底的米箱发愁, 今早村长儿子便灰溜溜送来大半袋米。她欢喜到不行, 走起路来脚步轻盈, 几乎要蹦跳起来。
像一只兔子。
又小又弱, 完全不是他的对手的那种。
陆珣懒洋洋地盖上眼皮,睡觉。
没过多久,一串重重的脚步由远及近。他微微仰头, 瞥见来人,也瞧见楼梯上忽然跳下来,竖着尾巴喵喵直叫的猫。
她还敢来。
并且打扮成另外一副模样。
两条油亮的粗辫子解开了, 全部头发在后脑勺扎成马尾。上身套一件宽大的短袖, 有点儿旧。裤子是村子里常见的碎花裤,宽宽松松的, 不显腰身不显屁股。
完全是照着阿汀来的。
阿汀脑后有脓包, 没法绑太紧的辫子, 只能扎着松松的马尾。上衣捡哥哥穿过的, 裤子是妈妈剩下又改过的, 腿脚稍稍收紧。这身衣服耐脏又舒服, 她天天穿,没那么在意美丑。
“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喵喵!”
猫不管打扮,它只在乎厌恶的味道。浑身炸毛, 爪子抓挠着床单, 不小心破开两道口子。
陆珣眼也不抬地捏住它的后脖子皮,往里丢。
猫打个滚儿,委屈巴巴地喵呜两声。不过乖乖窝在楼梯角落里,不动了。
宋婷婷心一动。
先是得意于自己的小聪明,很快又感到不甘。
她算是看出来了,日暮村几百口人,这怪物唯独偏爱阿汀。昨天任由他的猫抓她,今天不过是换上阿汀的打扮,他便出手护着她,不惜把猫丢开了?
不识好赖的东西,难怪眼睛生成这样。
她不怒反笑,进门便蹲下身体。她比阿汀高上半个头,身材满些,步子也心急些,分分寸寸地挪过来,不忘摸出兜里备好的吃食。
“你喜欢吃水煮蛋?我家每天早上吃。”
“我这有四个,给你吧。”
“还有糖。”
阿汀昨天只给他兔子奶糖,算什么?她这儿有整整一把的糖。糖纸五彩缤纷,好多种。
“牛奶糖,汽水糖,粘牙糖还有口哨糖。有好多味道,全部都给你。”
陆珣不动,光是眯起眼,幽幽深深地盯着她。
宋婷婷本能地犯杵,心里七上八下。
明明衣物仍在身上,她却觉着一阵阵的羞耻。仿佛皮肉被扒得精光,一颗虚荣又见不得别人好的黑心肠,被炎炎夏日反复烧灼。
连忙低头躲了一下,拿出杀手锏 ——— 一块酒心巧克力糖。淡紫色的纸,边角带着雕花。
这是完全正宗的’外国货‘,城里多少人想买还买不到,更别提穷乡僻壤的日暮村。
城里的表叔洋气,眼也不眨地买了一盒,花钱托人运到乡下,引得一群孩子凑过来又看又摸。宋婷婷拿一颗笼括大龙,又试着收买王君,被拒。
剩下便留给自己,省着慢慢吃。
“这是我最后一颗巧克力。”
她学着阿汀的慢腔慢调,心里其实很嫌这样温吞的说话方式。也嫌阿汀的笑太静,没有风情,但还是打弯眉角,温笑道:“你试试?”
越挪越近,越近越挪,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比阿汀靠得更近。他终于也朝她伸出手,掌心刀痕交错,一条自然纹路划破手掌。
断掌啊。
老人言,断掌女人克夫克子,断掌男人大事必成。宋婷婷不信他能成什么大事,只管把糖倒进他的手心里,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来,露出明媚如阳的笑容。
眼看着陆珣收拢五指,抓紧一把糖,她以为他急不可耐地犯嘴馋。万万想不到他反手一丢。粒粒糖果狠狠甩在她的脸上。
糖纸边角擦过眼角,宋婷婷的眼睛红成一片。
她压抑着怒火问:“你干什么?!”
陆珣又把手伸过来。
他们离得这样近,宋婷婷全无躲闪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片刻意磨尖的指甲朝她袭来。犹如野兽的掌爪,触碰到她的脸颊,冷冰冰地勾住,然后猛的划了过去。
这一刹那,头脑是空白的。
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在脸边碰了一下。
暗红的液体溶于指腹的纹路,掺杂着细小的尘土,啪嗒一声滴在地上。溅开血色的花形。
宋婷婷瞳孔骤缩。
流血了?
脸流血了?!
高亢的尖叫和怒火挤压在喉口,宋婷婷死死瞪着陆珣,看见他的唇角一点一点翘起来,眼中满是残忍的恶意。
原来,无论是假的阿汀,还是糖果和巧克力,他始终没有动摇过。桀骜不驯的怪物,只是学会布置陷阱,引诱猎物主动走进爪牙之下。
宋婷婷惊觉上当,也明白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她憎恨恐惧地望他一眼,深深记下这份仇,逃之夭夭。
陆珣勾起所谓的巧克力,瞄着她慌乱的背影,抬手一抛。
接着又卧下来,因为闷热的天气,一动都不想动弹,甚至用脚压着猫的尾巴,不许它毛茸茸地凑近他。
巧克力砸在宋婷婷的背上,骨碌碌滚进杂草堆。她痛呼一声,脚步加得更快。
走近家门时,外婆正在数鸡蛋。弯着腰数了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奇了怪了,昨晚还有三十个,早上吃了五个,应该还有二十五个。怎么只有二十个了?”
她没念过书,算数没把握,又数一次。
宋婷婷停住脚步,望着镜子里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她精心娇养十五年的漂亮脸蛋,这一刻仿佛女鬼在世,丑陋不堪。
“还是二十个?我数错了还是算错了?”外婆依旧为着区区几个鸡蛋,没完没了地嘀咕。
宋婷婷突然说:“我拿了五个。”
外婆困惑地扭头,瞧见外孙女满脸的血,惊呼:“你的脸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小怪物抓的。”
宋婷婷眼神转暗,“还有阿汀她……”
*
每天一小碗活血化瘀的药汤下肚,后脑勺上的脓包逐渐消去,今天已经彻底摸不着了。
白天家里没有人,阿汀身上的担子不重,除了买菜做饭,便是浇水喂鸡打扫房间。八十年代没有电脑,少有电视和手机。她有点儿无所事事,习惯性往隔壁屋里跑。
“陆珣。”
“喵!”
黑猫精神奕奕地站在八仙桌上,堪比鸡毛掸子的尾巴扫来扫去。
“陆珣?”
橙黄色的大圆眼睛,眨了眨,又欢欣应了一声:“喵!”
它好喜欢这个名字的。
阿汀有意逗它,把陆珣两个字来回的念,它不厌其烦地答应着,直到第十声歪了脑袋,疑惑地喵了一声。仿佛在问:小丫头,你找我有事?
太可爱了。
阿汀摸摸它的脑袋,又挠挠耳根子。
猫很通人性地躺下去,把柔软的肚皮也送到她的手上,眼睛眯成两道细细的缝,咽喉里发出一串愉悦的呼噜声。
真正的陆珣好像被彻底遗忘,靠在冰冰凉凉的墙面上,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既不说人的语言,也不用猫狗的语言。耳尖动一动就是可以商量,别开脸就是拒绝。别别扭扭哼一声,好像是他留给阿汀最亲近的举动,表示他不高兴,并且要求她发现他的不高兴。
怪洋气的,也怪小孩子气。
阿汀对他的动静很留心,立即问他:“你也要挠挠吗?”
不要。
没出息的猫才在白天打滚,很有骨气的陆珣别开脸,拒绝。
阿汀觉得他也很可爱,想坐在地上和他好好说几句,低下头去,瞧见桌脚边的两颗糖。
不是兔子糖。
她疑惑地看向陆珣,骤然发觉,他身边更有散落一地的糖果,还有两本小人书。
“王君把书借给你啦。”
阿汀眼睛亮亮的:“还有人给你糖。”
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家正在慢慢接纳陆珣?
阿汀比陆珣更像收到糖的人,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不过她很困惑,“不把糖收好吗?”
陆珣没有反应,阿汀伸手去捡,只见眼前一条胳膊闪过,眼前的糖瞬间消失不见。
眨眼的间隙,又一颗糖也滚到房屋另一端去。
“我只是想帮你捡起来,不是要抢你的糖。”
阿汀软软地解释着,陆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不光不捡,还不准她捡,三两下把所有的糖扫到天涯海角去,完事又靠在墙边。粗鲁地抓过一本小人书,哗啦哗啦地胡乱翻动。
阿汀拿他没有办法,掏出一小包地瓜条递给他。
这是早上在河头,卖豆腐的阿姨顺手给她的零嘴儿。
棕黄色的条状地瓜,瞧着干瘪瘪的,但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阿汀捧在手心里,陆珣一眨不眨盯了许久,拿一根手指戳了两下。
硬邦邦的。
阿汀不禁笑了:“很好吃的,你试一下。”
陆珣抓了一把,要往嘴里丢——
阿汀急忙摆手:“太多了太多了,不能全部塞进嘴巴里。”
他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瞅着阿汀,咬住一根地瓜条,颇有些试探的意思。
阿汀点头。
咀嚼咀嚼,吞吃入腹。陆珣舔了舔唇角,又咬住另外两根,看起来还算中意。
地瓜干吃多了容易口渴,阿汀起身想去倒水,不料望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提着扫帚冲进门来。
“就是你们抓我女儿的脸?!”
她高抬起扫帚,不由分说朝两人打来。
阿汀下意识抬手挡,忽然感觉被拉扯了一下。
铁链沉重地晃动,面前多了一个庞然大物。后背朝着妇女与扫帚,左手抓着她的衣角。
阿汀微微仰起头,跌进那双漂亮的眼里。
她第一次知道,他站起来有这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