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无人岛
临春的雪趁着暮色落下,沾着山檐,皑皑一片。两道人影从日式庄子的暮色里走出来,披了两肩霞光。
周肆推着程一的自行车走在后面,程一在前面倒退着走,他的脚下是周肆的影子。
周肆进一步,他就退一步,但他又不愿退太大的步子,像是怕自己退出了阴影范围。
他大概就是这么个人,优柔寡断,对那些不该有的情意,恋恋不舍……
“周肆。”
“啊?”周肆看着倒着走的人,“你看着脚边,别摔了。”
“不会摔的。”程一看着周肆,头微微低下。
周肆跟着看过去:“程一一,我发现你真的喜欢踩我影子啊,怎么,想打我,不敢说,就只能报复在我的影子上?”
“没有。”程一立马否认。
“没有?”周肆走快了两步,去抓面前的人,“那之前我的影子在身后,你也踩,现在在面前,你也踩?”
程一立马转身跨出了周肆的影子,准备逃开:“没有,没有。”
“你跑?”周肆看着前面小孩子一样被说中心事,就小步子跑开的人,立马也幼稚地追上去,“你往哪儿跑,程一一?”
“你犯规,你怎么骑车来追啊?!”程一匆忙回头看那个骑车过来的人。
“那肆哥让你跑30秒先?”周肆扶着车头,故作大方。
“别,哥,哥,我求饶。”程一停下来,喘了两口气。
渐大的雪花沾上他的发顶,嘴里呼出的热气氤氲成一阵雾霭,周肆抹开后座的雪花,把自己的大衣衣扣打开,等程一坐上后座,把人罩进大衣里。
“坐稳了,别感冒,要过年了,活还多呢。”
周肆叮嘱了句。毕竟他们是在镇子上,镇子的年味儿足,走街串巷是少不了的,一来人就是十好几个,每年过年只有小孩子是最开心的。
大人和他们这种已经懂事,半大不小的人来说,总是最忙的。
周肆因为家里的女主人走了,男主人又只有酒和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日子,就每年都是在程一家过年的。
程母和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教养让他们不会指使别人家里的孩子动手干活,就是骂咧也是冲着程一去的。
所以程一总是比周肆要忙许多。
周肆骑着自行车出来,程一被兜着周肆的大衣下,他的额头抵着周肆的后背,手紧紧贴在周肆的腰际,攒着他大衣下那薄薄的一件衬衣。
还是程母今年秋天拉着程一一起去给周肆选的那件,之前周肆去学校都没带去,程一问,周肆说舍不得,就放在程一的衣柜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翻出来了。
“程一一,那个人,让你单独留下,是跟你说什么了?”
周肆的声音突如其来,打断了程一的思绪。
他出来之前确实是被齐叔留下来了,那个垂垂老矣的人端着手里的回流茶碗,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
“程一啊,你想去澳门读书吗?”
程一当时摸着茶碗的手指顿了一下,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齐叔一眼。
那人继续说道:“齐琰让我问问你,之前我和他说你成绩挺好,他说如果你想,他或许能帮到你。”
程一听着自己的心猛然狂跳,大概和明白自己喜欢周肆的那个时候一样,怦怦地捶打着他的神经。
他想毫不犹豫地点头,但又沉默了。
“不一定要马上回答我,你可以考虑考虑,你的……”那人顿了顿,抬头看着门外的人影,像是在提醒程一,那门外的人也能听到一样,“你的家属,在等你。家属,这个词,真好,可惜我哥那时候还没学会这个词,只会说他是我喜欢的人。是吧,程一。”
程一听着齐叔别有深意的问话,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但程一不敢点头,不敢确认,他只是看了这个老人很久,久到听见雪落,打在芒果树上,簌簌的声音掩盖了他蓦然开口的那句回答。
“程一一?”周肆唤。
程一答:“嗯?”
“你在发什么呆?”
“没有,你在门外,没听到吗?”程一话里带着质问,声音却不自觉地小了一些。
周肆的脚下猛蹬了起来,他沉默一阵后开口:“你真的准备出去?去澳门?”
“没有。”程一立马否认了。
周肆却不敢相信,他幼稚地辩驳:“你有,你之前说了你去p城读书也是为了考出去。”
“我不会考太远的,我……”程一刚开始辩白,就被周肆打断了。
“你为什么?”周肆问,他不知道程一为什么会不想考太远,他和程一一起长大,他知道程一要付出比大家多几倍的努力,才能站在第一名的位置,还是可以和P城状元分数不差不多的位置。
所以周肆知道,如果程一以后跟他说“我想考去北京”“我想出国交换”“我想去沿海”这样的话,他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但程一说“我不会走太远的时候”,周肆就觉得绝对是程一脑袋坏了,他冷静了一下,给程一找了个借口:“因为伯父伯母?”
“不是。”程一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眼里是周肆看不到一股子坚定,“都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想考远一点?就,考去你想去的地方。”周肆着急地问着,“你想去澳门的吧,程一一。”
程一不急,他反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去p城上学?真的是因为p城比这里更大,更能满足你去当混混头子的成就感?”
“程一!”周肆听出了程一话里的一点讽刺,他咬着后牙。
“周肆,我不想跟你吵架。”程一从周肆兜着他头的大衣里脱离出来,他的手也抽来抓着周肆的大衣,“你专心骑车吧。这个问题咱们就别说,也别问了,好吗?”
程一的话音落下,目光跟着向身后倒退的风景一起走,他漫无目的地看着青瓦、砖墙、矮树……
这些院落,小巷,石板路都是他和周肆断断续续走过的地方,也都是周肆载着他走过的地方,第一次周肆载他去中学的时候,周围的邻居还都笑说只有这家的两个孩子感情最好,有的时候,还会打个招呼。
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周肆会拍拍自己那辆自行车,叫程一兜风。就这么骑着,带他穿过古镇的大街小巷。
两个人会因为一个没注意的坑而互相怨怪一句,“你怎么不提醒我啊,程一一。”
也会因为程一一时兴起想讨个石榴,而停车下去偷人家伸到路上的石榴枝上挂着石榴。
“是要这个石榴吗,程一一?我摘了。”
更会因为突然传来的臭豆腐香而穿越人潮,直冲去另一条小巷。
“快去,快去,我停在这里等你。”
程一想着想着微微勾起嘴角,那些日子里,那些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周肆的日子,现在想来有多么让人心动。
要是往后没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镇子,他所能料想到的,就是和他在簌簌雪声里的回答一样的。
——“我喜欢的人在这里,如果没了他,让我一个人去遭受社会的毒打,那我可能不止是鼻青眼肿,我想我会慢性死亡。”
周肆突然刹了车下来,程一回神,看着一只流浪的橘猫飞快地窜上旁边矮墙,攀着芒果树的枝头,藏匿进了四合的夜色里。
两人谁都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开口说话,彼此沉默着回家,周肆前脚进门和程母打了个招呼,程一后脚被程父叫进了房门,两父子关着房门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是隔着房门都能听到程父的厉声说教。
周肆被程母拉到一边,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缓缓问起了期末成绩的事,周肆说着不知道,又多嘴问了句。
“程一是考得不太理想吗?”周肆想替程一开脱,“那不是他的问题,是因为我。”
程母推着周肆去浴室:“嗯。你先去洗个澡吧,别管那老头子。这事总要由他来说说程一的,毕竟当初程一做决定的时候,是他同意的。”
程母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把周肆没出口的话一并堵住了,不管是程一的好还是程一的不好,好像都不用周肆来开口来置喙,他就像这个家里倒亲不近的外人。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觉得孤独极了。
孤独地泅渡在无人之岛,孤独地岛上守着,守着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
后来来了个叫程一的人,他指着周肆岛上的那株流苏花树,说了句:“好美啊。”周肆仿佛是在那时候,才发现了原来岛上还有这么美东西。
再后来,这个叫程一的人又给他带来了一脉阳光,带来了流苏花香,带来了一点别样的生气,好像这个岛突然不是无人岛,只是少个名字而已。
他也为了这个人而变强,他渐渐学会在岛上建屋子,他渐渐学会举起拳头,想让他的宝贝不被恶劣的天气和莫名的坏人抢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宝贝突然不像以前了,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好像有了罅隙,好像一切的美好与灿烂都止步在一个客气而疏离的界线上了。
而直到前不久,他才发现这么个人,这么个他一直保护着的人,应该被称之为宝贝。
“好。”周肆看着程母给他开了热水器,抿了抿嘴踏进浴室,打开花洒淋浴,对着热气腾腾的水冲了许久,久到他肩上的寒气被花洒里的热气完全替代了。
他的手才茫然地把自己环抱起来。
他终于找到原因了,他以为自己该把他的程一宝贝着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么个宝贝,好像又该去更好的地方了。
他好像,又只能孤独地活在了一个无人之岛。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彷徨着,却又只能在彷徨里选择那个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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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应该有点晚 不要等哈 先睡!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