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茉莉
学校的早上本该是书声琅琅、生机勃勃的，但走过了学生时代的人都知道，小学的早上还可以称之为生机勃勃，初中还能勉强有个书声琅琅，到了高中……
尤其是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那虽然抑扬顿挫，却还是格外催眠的声音回荡着的时候，那这样的早上只能从朗朗书声，变成昏昏欲睡。
别说是楼下的踏线班，就是楼上的优生们也都耐不住。
程一看了眼早就趴在书后呼呼酣睡起来的同桌卫某，虽然这个人不是那么让人喜欢，但也没有让人讨厌的地方。
至少从他今天早上还分了程一一块巧克力来说，只是程一没要，又推还给他了。
程一看了他没多久就收回了目光，看回黑板，前面几排的人还在努力和睡意挣扎着，数学老师的催眠魔音也还在教室里回荡着，程一的神却先走开了。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看向了窗外，窗外正对着的是半座小山坡，和山坡边专门辟出来的一条路，连接教室和食堂的。
P城是一座修在河道与两边群山里的城市，和程一他们生活了十多年的那个山里的镇子不一样。
这里也跟他和周肆长大的地方不一样，他不知道周肆来这里是怎么适应怎么混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决定的来这里上学对不对。
程一抿抿嘴，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只钢笔，拇指摸索着钢笔上的暗纹——那是一枝茉莉，在他们家四合院子里种了满院的。
“送你，程一一。”记忆中的小男孩，当时就站在他们家满院的茉莉花中间，像是从花间长出来的娃娃，站在月光下，看着屋里扶着门怯怯站着的小程一。
那是小程一在那次看周肆打完架的好几天后才又一次见到周肆。那时，小程一一直没见到周肆，以为他出事了，就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还惹了好一顿打，连小腿都是竹篾条上留下的印子。
他哭着说：“不敢了，不打架，不打，不骗人了……”
后来还是程一的妈妈大晚上的，和程一父亲去周肆家确认周肆只是还在感冒发烧之后，才来了程一房间，给程一擦药。
所以当程一晚上听见有人用石子砸窗户，看出去发现是周肆的时候，他立马雀跃着下楼，到了门边，却又突然不敢迈步了。
他觉得让周肆看见了小腿的竹篾条印子，一定会让周肆知道他自己没遵守约定……
不过幸好周肆没计较，只是把钢笔推到他面前，说要送他。
小程一犹豫着，不敢接，周肆却把钢笔塞他怀里，说：“你快要过生日了，我看着这个好看，给你从我爸的柜子上拿出来了。”
小程一歪着头听着周肆说是“拿”，才缓缓地伸手接过那只钢笔。这是他这么大第一次收到除了父母送的礼物以外的生日礼物。
他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睫毛微扇似月下翻飞的小蝴蝶一样。
程一小声开口，头稍微低了点：“谢谢你。”
“别谢了。”周肆大咧咧摆手。
程一却突然一着急跳出了门槛：“你、你等下，别走。”
“啊？”周肆疑惑半秒，又开口，“我不走。”
“那个……你先把眼睛闭上。”
周肆疑惑地看着程一，不大情愿地闭眼：“就闭3秒哈。”
程一的目光把整个院子都看了一遍，听着周肆说：“我开始了，3,2……”
听到“1”的那刻，程一的手离开了周肆的身边的那个小木架，略显慌张地开口：“别，不行，你不可以睁眼，你闭着，你把手伸出来。”
周肆的眼睛微觑了觑，看到面前矮自己一些的小孩子像是在一脸慌张地等待着什么。周肆本着自己这个即将要当扛把子的，就要拿出点气度的非一般人逻辑，索性闭上眼睛，伸出手，心里默念。
“只要不是蚯蚓，就好。”
如他所念，确实不是蚯蚓。
一股花香扑入鼻腔的时候，他突然就猜到了那是什么。是他送给程一一的东西。
是一枝茉莉。
也是程一一还他的一把茉莉。
程一一奶声奶气地让他睁眼，又奶声奶气地跟他解释：“我、我没有可以送你的生日礼物。”周肆和他同年同月生，比他小三天，他是记得的，“所以先用它代替欠着，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你就拿它来找我要礼物！”
那时程一一这话说的随便，周肆也听得随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程一自己反而记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这枝缠在钢笔上的茉莉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了一点。
有这么一刻，他觉得自己选择出来读书，没有什么错了。毕竟出来了，以后才能有钱，才能给周肆他想要的礼物。
即便周肆已经把这事忘了。
程一眼里的迷茫被压了下去，一堂课的时间也慢慢在走神中流失到底。
突如其来的下课铃，把后排的两个人都惊得一抖。一个是因为出神，另一个是因为梦沉。
从梦中刚醒过来的卫恣揉了揉自己因为趴着睡而发红的额头，看向了朝他走过来的小组长，在一片喧闹声中把自己的作业递了出去。
转眼卫恣看着程一从座位上起来，拿着那本数学练习册往门外走，大概是去找数学老师问问题。
随着程一走出去的脚步，那练习册在程一手里颠了颠，从册子里飘出一张少女粉的纸条，让卫恣看了个正着。
他撑了下座位靠背站起来，走到那少女粉的纸条面前弯腰捡起来，在对折的纸条面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回了座位，将纸条原封不动地放到了程一的草稿纸上。
少女粉的纸条在一片黑笔写出来的密密麻麻公式草稿上格外显眼。
别说程一了，就是路过他们小组走道的同学都会不自觉地回头多看一眼。
程一问完题回来，看到那草稿纸上粉粉嫩嫩的，对折地好好的一张纸条，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程一看着卫恣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直冲着这位撑着脸的同桌问。
“啊？”卫恣动了动眉，“不知道，没看过。”
程一问：“它怎么会在这里？”
卫恣答：“不知道。”
程一深吸了口气，尽量温和地问：“我是说，你看着有谁过来放了这个东西吗？”
“没有。”卫恣撑着脸的手渐渐移动到了后耳抵着头。
“没有人，还是没有看到？”程一拉开凳子坐下来。
“没有人。”卫恣面对着程一的目光，终于不吊儿郎当了，“你练习册里掉出来的。我看，应该是哪个小姐姐给你的……”卫恣有意地收了声，做了口型，“情书。”
程一睨了他一眼，伸手捻过那张纸，放在了桌角上，不打开，也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丢掉这张纸，只是单纯地置之不理。
卫恣却凑过来：“不看看？”
“嗯。”程一把练习册重新放回桌上，整理着他刚刚问的那道题的思路，也就连回应都敷衍起来。
“我帮你看看？”卫恣缓缓伸手。
程一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管“嗯”，一心几用的时候，就是“嗯”就完事了。
卫恣拿过那张粉嫩的纸条，缓缓从折痕那里打开，那小字写的格外娟秀：“这字好挺好看，一看就是个善良的小姐姐。”
“嗯。”
“小姐姐说，亲爱的同学，你好……”
“跳重点。”程一打断他。
卫恣“哦”了一声，开始小声朗读重点：“……你就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所有人，我听说你喜欢茉莉，我画工不好，画了茉莉给你，这样你可不可以爱屋及乌呢……看看，就是情书。不过我怎么不知道你像小太阳一样？”
“不是我。”程一的笔停了，他看着卫恣，脸色并不好，连眉头都皱了起来，“我不喜欢茉莉。我也不是小太阳。”
“嗯？”
程一略有点生气地起身，抓过卫恣手里的粉嫩纸条，走出了教室门。
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在说谁，她说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周肆！周肆说过他喜欢茉莉，也说过他要做小太阳，可以藏于黑夜暗影里，也可以燃烧在青白云端里。
他的眼睛眯了眯，嘴巴因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气焰抿成了一条直线，手上攒着的那张纸条早在走出来的时候被揉皱了。
“周肆。”他咬了咬牙，两步并作一步地下楼梯。
“肆哥！今天操场打篮球吗？”楼下的声音突然传到了二楼。
“这会儿可以，晚上不去”周肆的声音依旧沉稳，“晚上有约。”
程一气冲冲的步子却陡然在这里刹住了。他那忽然满溢出来的火气，在周肆的声音里又仿佛在瞬间像被秋风打过一样扑灭完了。
他在二楼楼道踱了两步，回到三楼，站在走廊边，看向往操场走的那一伙人，看着那伙人里唯一的寸头。
程一悄悄地把粉嫩小纸条收进裤兜，在心里悄悄给这笔账挪后了一段时间，他的目光也始终不自觉地围绕着那伙人。
日光把一行人的影子拉长，最中间的那个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蓦然回头看向那个莫名觉得有目光射过来的地方，他的视力很好，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他看着三楼那个手搭在墙台上的人，抬手同他招了招手，微微做了口型：“晚饭等我。”
程一眯了眯眼，也没看清那模糊的人影除了招手还干了什么，他下意识地装作没看见，目光绕着教学楼的外观走了一圈后，回身走回教室，一点周肆的面子也没给。
操场上，杨小立在和身边几个兄弟换了个眼神以后，凑到了周肆眼前：“肆哥，你在跟谁招手啊？”
周肆略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挣扎着摆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空气。”周肆回道。
“？”杨小立疑惑了两秒，再一次在心里感慨这种大人物的思考/生活方式真的不一样。
然后大人物领着他们这群小喽啰走向了篮球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