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临走的时候,关俊对宁奕说,宁哥,你很显眼的,在黑门花钱的人很容易被你吸引,因为他们都看得出,你不是玩的,你是干净的。
宁奕说不好这两个字是指他在感情上的生涩,还是指他其实是个取向正常喜欢女性的男人。这两点从前毋庸置疑,现在质疑无用,有些事情在改变,以一种脱轨电车的方式。
小巴车稳稳停下,司机回头叫了后座上的人好几次,宁奕直着眼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在叫他,开到这么远,车上只剩他一个。他下了车,缓缓的,像倦鸟归巢般往山林里走,消失在杉树叠错的上山小路。
等他意识到,已经站在山庄的入口,手里一把从石头块底下摸出来的,沾了泥土的钥匙。
宁哥,你喜欢他……
喜欢吗?可能有一点,摸都摸了,吻也吻了,又不是小姑娘,连那么私密的地方都肉贴肉磨蹭过,要还能说自己是被迫的,大抵多少是在逃避。但又好像不全是喜欢,他们相处的方式说来简单,不是在较劲,就是在交锋,比枪也好,床上也好。榨出来的始终只有本能,除了肉体被开发,变得坦诚,他对他一无所知,这样又怎么能叫喜欢。
锁芯被钥匙顶开,宁奕犹豫了,他突然想到如果男人恰好坐着客厅靠窗的位置翻他的书,那么他只要一进屋就能看到他,届时他该以何样的面孔对他,是横眉冷对,还是怒目而视?
所幸屋子里除了绒绒的日光,空着一张椅,上头没有人,宁奕放松下来,对自己说,你只是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你学够了,也学会了,你该走了。
三层阁楼的影音室内,还留着上次曾文浩给他的碟,他进去取来要还给哥们。
他记得那天他封了东西就搁在沙发边上,这会儿找却不见了,屋里摸了一圈,终于在柜子上一个小盒边上找到。袋子被打开过,他看过的那张封面露骨的叠骨男子被取出来单放在一边,应该是看过了,宁奕脸上一辣,红了。
“变态。”他骂,伸手去拽,将小盒一并带翻,那些本来用丝带系着的纸片落雪似得撒了一地。
宁奕怪自己毛手毛脚,弯腰收拾,第一张拾起的就是一张小相,背面用蓝色的墨水书写了一行英文小字,To my deep love。
相片翻过来,宁奕呆住了。
是个女人,很美的女人,皮肤很白,脖颈和手腕的曲线优雅纤细,宛若天鹅湖中的公主奥杰塔。她有一双深黑但灵动的眼睛,像活着一般,多看几眼,就要被她把灵魂全部吸了走。
同样也是在相片正面的右下,有人留下心意:Miss u so much.
宁奕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过目不忘,这字迹,是关泽脩的。照片不新,边缘起了褶皱,又被人悉心得夹在重物中抚平过,宁奕几乎能想象男人痴迷的看相中美人的表情,一如他现在一样。
一起拾起来的,还有一串项链,精致的吊坠是个锁盒的模样,没有钥匙。一些信,宁奕发誓他没有想看,只是捡起来的时候眼睛很自然就记住了那些字,一些片段。
Evy, I miss u……
Evy, I love u too……
Evy, I wanna to see u……
就算是个傻子,也不难从字里行间看出,男人有多么深爱这位叫做EVY的女子。
宁奕的喉咙有了发涩,手指在地上轻轻地摞,他将所有从盒子掉出来的东西小心收到一起,用丝带系了个十足完美的结,比打开时还精致,他无意中窥看了别人的秘密,一些柔软的东西,他没见识过的,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关泽脩。
下楼时,宁奕脑子里浑浑的,他仔细回忆了关泽脩和自己为数不少的肉体接触,说是动情,不如说在驯服,是一个雄性对另一个全然的掌控,况且,他们从没有真正做到最后。
是不能吧,想到相片中的美人,宁奕明白过来。
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宁奕猛得扎入一腔怀抱,抬头,也是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心被扎疼,他往台阶上收脚,手从关泽脩的臂膀中别别扭扭地撑开。
“回来啦?”宁奕觉得自己傻,干嘛没话找话。
关泽脩似乎在看他,宁奕不敢抬头,怕望见他的黑眼睛:“嗯,去看片了?”他指他手里攥着的牛皮纸袋。
宁奕的手死命捏紧袋子:“啊,不看了,不想看了,打算还回去。”
关泽脩有点疲惫,甚至无心与他交谈,只匆忙交代:“我有点累,先回房了,晚餐你自己解决可以吗?”
“你累就去休息吧,我可以搞定,也就下个面的事,很快的。”鲜少的平和,俩人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了口是心非,又都睁着眼当没看见,他们太需要静一静,哪怕假的,装出来的。
关泽脩让出道,做了个一个请的姿势,宁奕就越过他,朝另一端自己的房间走。男人站在楼梯口,目送到他打开门,也朝自己的卧房去。
宁奕迈了半个身子进屋,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回头,恰巧看到男人的房门渐渐阖拢,有那么两秒,宁奕突然想在他进屋前叫住他,问一句,你怎么了?
这念头在挣扎中浮沉抗拒,宁奕握着门把的手指骨都泛白,才忍住没有回头,轻轻将房门带上,仰头靠在门背上,像个傻瓜般地捂住脸,要是过去了,就真的没救了,他对自己说。
也是在他房门落锁的同时,关泽脩卧室的门开了,他站在门边,遥望另一头的房间,好像那人还在,下一秒就会与他心灵相通般打开房门。
他站了一会儿,摇头笑了,这个想法从根本上就很可笑。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文荣的电话,口气阴翳地问他股份的事,他有没有动手脚。
关泽脩当然不会回答,可事实上,的确是有的。
更早些时候,他同文荣一起探望文堃,被他二舅借理由留了下来。
关泽脩当然知道这个时候留他,可不是为了拉他聊什么家常。
文堃因病而苍老枯槁的脸上,眼神倒是一如既往地犀利:“广济堂的事,是真的?”
关泽脩没说话,迎着刺人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文堃眼对眼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已经无法从自己外甥的眼中判断他到底是磊落还是根本掩饰得太好,只能就着话问:“你有办法解决吗?”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很有点手腕,要不然也不能被扔到无人庇护的海外还生活得顺风顺水,而且他听说,关泽脩和寰亚的季墨頔是朋友,交情不浅,只是对方并不急着表态,让他心焦。
“你……你表哥他……”事关儿子,文堃想了想,让步,“二舅老了,不顶事了,以后,你要多帮帮他。”
“有您在,不会出乱子的。”关泽脩不接茬,也算给了文堃一个答复,他不想插手。
文堃文堃咳嗽几嗓,人迅速憔悴,他以病示弱:“我知道你瞧不上你表哥,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又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就想着由着他吧,结果把他宠坏了,都怨我。”提到儿子,到底触心,“我也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这次出院之后,我打算安排一下正式退休,是时候让你们年轻人去闯一闯了。”
关泽脩对文堃惯使的伎俩无动于衷:“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他不打算继续话题。
文堃没了招:“泽脩,他是你哥。”
“我母亲需要兄长的时候,您又在哪儿?”这是第一次,他没隐瞒自己的情感。
文堃吃惊,又很快接受,总算确定了外甥的心思,虽然他早就料到:“你果然恨文家。”
“怎么会。”关泽脩笑了,笑容很是轻松,“我都不是文家人。”
文堃窝在枕头里,像一个快速瘪掉的倭瓜一样萎缩,经年旧恨,他无力纾解,却还企图拿出一点长辈的威势,和外甥谈条件:“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救文荣。”
“二舅,我不是在同你做交换。”比起老爷子锐厉的逼问,关泽脩明显有条不紊,他笑着眯起黑色的眼睛,“我想要回属于我母亲的股份。”虽然那些股份早就在当年的寄人篱下中,被文家的人瓜分干净。
“你……”文堃心口钝痛,心率仪上的电子波纹如浪掀头。
“您不舒服,我去叫医生。”关泽脩提脚就走。
嘶哑的声音,虚浮地拦住他:“我答应你……”文堃捶手,“我可以还你……”他喘着气,手指牢牢抓着床沿,像做一个决心,也像博一场弈,“但是你也得向我发誓,我给了你,你不能因为记恨文家就让那些股份打了水漂。你得让文氏壮大,而不是败在你的手里,能做到吗?”
关泽脩走回来,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扶文堃躺下:“等您做到了,我们再谈吧。”
文荣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其实有没有并不重要,一个人要是认定了你有,所有的解释都是在辩解。
“关泽脩,你记着,这事,没这么容易就完。”对方恶狠狠撂了电话。
要是换了以前,文荣有多少本事,关泽脩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无牵无挂,无可畏惧。
可现在,他抬起眼帘看向远处紧闭的房门。
人一旦有了软肋,再些微的小事,也舍不得冒险。
墨菲定律,怕什么,什么来。
当天夜里,林子里的鸟叫了,扑腾翅膀离枝乱飞,有一只还撞到了窗上,宁奕就是这时醒的,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他翻身下床,在他睁眼的同时,他确定他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没有开灯,宁奕行动迅敏如豹,黑暗模糊了有限的视线,却锐化出超常的听觉和反应,一楼西侧的小窗开了,如银的月光在墙上打下几枚阴影,一共三个人,两个手里有枪,枪膛上膛咔擦轻响,保险栓被打开,木质的楼梯踩上了脚步,他们往二楼来了。
宁奕动动手腕和脖子,猫**隐蔽在一个盲角静候,他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与危险擦肩的临战感让他亢奋,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他要主动出击,只要让他缴下一支枪,拿下他们不是问题。
很近了,木地板上的吱呀声仿佛已到跟前。嘴被冰凉的手指捂住,宁奕本能曲肘向后攻击,低弦般平静抓耳的嗓音在耳边堪堪小声说了句:“别出声,跟我来。”
关泽脩关门的动作轻到好像消了音,宁奕定睛,两三秒后认出来他们在男人的卧室。
一墙之隔,和卧室紧邻的书房率先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看来在找东西,宁奕和关泽脩贴着墙,对视:“他们是谁?”
为了尽可能小声,他们贴得很近,宁奕说话的时候,气息就掠在关泽脩的唇瓣上,有点急促,是一种生动的担心,突然间,关泽脩就笑了:“仇家、敌人、想对付我的人,谁知道呢……”
小命悬在一线之间,这男人还有心思开玩笑,宁奕瞪他:“干你这行还有这种风险?你该不会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吧?”连枪都使上,只是普通寻仇就说不过去了,关俊问过他是否了解这个男人,宁奕答不上,但他很清楚,所谓的调教师也罢,怀有心思的挑逗也好,都是这个男人脸上的一层伪装,一张皮。骨子里的关泽脩,他远未真正认识。
他的不信任摆在脸上,在他扬起的英气眉宇间,关泽脩背光,只以一席高大俊挺的身影,淡然承认:“我的客户名单上有不少不能公开姓名的人,他们表面光鲜,私底下却有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压力和需求,同他们打交道就像脚心悬在钢丝上跳舞,我多少握有一点自保的筹码。”
道不清是哪句话惹得心不静:“你服务过很多人?”刚说完宁奕就悔了,这话既不该他问,也不该问得这么急躁,活像个吃味的妒夫,宁奕匆忙转过脸,留给关泽脩一个朦胧不清的侧面。
关泽脩望着他仓皇逃开的眼神,和鬓角边上一小缕倔强翘起的头发:“也没你想得那么多。”关泽脩的语音在沉寂的空气中异常温和,似乎是笑的,惬意又柔软。掌心被修长的手指抓起,一把袖珍的COP357德林加手枪,塞到宁奕手里,“枪里有4枚子弹,把保险打开,一会儿照我说的做。”
沉甸甸的小枪一上手,宁奕就不答应了,傲气脾气全都回来:“我才是警察,为什么不是你听我的。你的手机呢,打电话报警。”
关泽脩看着漂亮的警官,快把宁奕的性子看急了,才掏出手机:“信号被他们切断了。”
脚步声凌乱地远了,可能去了别的房间,隔壁间的搜索已经结束,马上就会轮到这里。
你到底拿了他们什么?憋了一肚子疑问,宁奕决定:“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得出去。”他推开通向外面的窗户,对关泽脩说,“他们手上有家伙,我们得去地下室,拿枪。”
“你打算就这么下去?”窗户外一棵高耸的老杉,层层叠叠的枝桠黑得让人心慌。
宁奕半个人已经出去了,脚踩在排水管上试了试力,熟门熟路:“从这儿,爬下去。”他曾经就是这么爬上关泽脩的床的。
男人没说话,和他想见一样的事,那天月光也是这样泛银,宁奕赤裸着身体投怀送抱,蜜色的肌肤被镀了层荧荧的白光,哪儿哪儿都漂亮到不像话。
关泽脩发直的眼睛盯得宁奕心里发毛,促声催人:“快点,你想留下喂子弹么!”
枪房门口,宁奕警惕地盯着楼梯,防备:“密码是多少?”
关泽脩报了一个6位数字,很像一个日期,宁奕随口问:“你的生日?”
关泽脩看看他,回答模棱两可:“差不多吧。”
“你生日没个准日子吗?还差不多……”
宁奕瘪嘴,这人嘴里就没句实话,他的生日到底什么时候来着,宁奕一直没留心,或许他应该查查,也查查有关他的其他事。
“他们用的应该是改装过的黑星,这枪穿透力大,但后坐力太强,准头不行,只能装7发弹。”宁奕从枪架上挑了一把装弹多精准度高的手枪扔给关泽脩,自己又挑了把克洛格G19,“二对三,我们赢定了。”他咧嘴,露出胜券在握的一笑。
鬼使神差的,鬓角的头发被男人的手指摸着,抚平:“你做什么!”宁奕别捏去挡,连手一并失守,被人牢牢攥在掌心捏了捏。
“宁奕。”黑暗中,关泽脩的目光太灼人,“小心。”话又太简练。
宁奕强忍怦怦的心跳,抽出发麻发烫的手掌,拔开枪栓:“还是你小心吧。”
他们从地下室摸上来,很快就在客厅和留守一楼的人遭遇,没有演习,两人同步进入状态,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默契尤胜他多年的老搭档曾文浩,宁奕一个眼神过去,关泽脩就读懂他的意思。宁奕像只黑豹伏在沙发后,关泽脩在与他相背的地方故意弄出动静。
“谁!”还没等那人掏枪,就被扑上来的宁奕拧着脖子撂倒,两眼一翻,不动了。
倒下的声音不大,但失去知觉的匪徒两脚一抻,踢翻了小边几上的花瓶,宁奕去抓,手指擦过光滑的陶瓷瓶身,看着那个昂贵的瓷瓶落地摔个稀烂,很快的,脚步声和子弹,就一起追来了。
关泽脩也向楼上回了两枪,抓紧宁奕往后退:“下山,去找你信得过的人。”他护着他往厨房后边的小过道上冲,那里有一扇小门,可以直通向外的工具仓库。
宁奕怎么可能答应:“就两个人,我们可以对付。”为了速战速决,宁奕也瞄准目标反击。
枪声很快乱成一片,有屋里的,也有屋外的,宁奕傻眼,显然他的计算里,并没有算上宅子外头的不速之客。
关泽脩拉着宁奕闪入墙角:“恐怕没那么简单。”
宁奕狠狠骂了句,揪住关泽脩的手臂,“一起走,我们能冲出去,我不会放下你一个人。”
“他们的目的是我,我跟着你,我们两个一个都跑不掉。”他把手机交到宁奕手里,与他换了枪,刚才的扫射中,宁奕的枪膛里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子弹,“放心,没拿到东西之前,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狭窄的小门,宽度刚够一个成年男性通过,关泽脩将他推了出去,“宁奕,靠你了。”
比力气,宁奕从来没胜过,门在面前被无情地阖上,夜鸦在身后聒噪地嘶叫。
“关泽脩!”宁奕绝望地扒着门,低吼着去挽留他。
他并不知道说什么能令男人回心转意放他进去,说什么,都好像在消磨珍贵的时间。
宁奕咬牙,将额头抵在门上:“等我回来……”他没指望他听见。
然而隔着一扇门,男人赋有蛊惑力的话音传来,对他许诺:“一定,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