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理德仁爱医院,高级加护病房。
房间的窗子,能看到海,也能看到文氏大楼,这是文堃选择这家医院的初衷,眺远望,好像家和整个文氏产业都近在眼前。
可到底还是不是,没有那么多意气风发,他躺在一张单人宽的病床上,身上插了导管,手臂输液。心脏搭桥手术的成功只是外在的,没有谁比他更明白里头的东西坏了,什么都难补救,这次儿子招进家门的祸事,想他以这副老骨头独抗,是很难对付过去的了。
他从窗外恋恋不舍地拉回眼神,关泽脩适时得为他将床调下去一点,好让二舅躺得舒服。一边的小沙发上,文荣也来了,正翘着二郎腿摆弄手机,表情一会儿阴一会儿笑的,罢了,至少今天他没和外甥一见面就掐。
他看看体己的外甥,苍老的手拽住关泽脩替他掖被角的手腕:“寰亚那边,怎么说的?”
文荣玩手机的声音停了。
“广济堂派人送来一副轮椅。”关泽脩报了一个日期,“下个月十五。”
文堃父子两都直了眼,半晌,听他说了一句:“一台轮椅,一个人坐。”
这个日子是文堃预定出院的日子,寰亚的意思很明确,事情如果顺利解决,轮椅就是祝文二先生出院的礼物,办不漂亮,文荣欠下的那只手连本带利就要还,不要他命,但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当个半身先生。
文荣脸也白了,手也抖了,他爹老子鬼门关前走一遭都没有那么担惊慌:“我不要坐轮椅,没有脚,我还不如去死。”又折过头,抓紧了关泽脩,“你不是说你有办法,那颗钻石呢?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想看着我去死!”
他恶鬼似的眼睛,红得滴得出血,像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是不是你?”文荣突然起疑,“是不是你在背后搞的鬼?”
文堃看不下去了,喝他:“文荣!”
可文荣喊的比他爸还响,死死盯着关泽脩:“不然你说!怎么盗走钻石什么人不是偏偏姓文,世界上那么多人,难道为颗璀璨之星就都姓文了!”他死死盯着关泽脩,“你恨我是不是,恨文家,你想姓文想疯了吧,继承不到文家的财产,所以你才想出这种法子来对付我!!!”
关泽脩答得无比平静:“钻石借展的合同是我签的,你觉得寰亚会放过我?”
文堃眼中也有犹疑,但没说话,关泽脩叹了口气:“退一步说,璀璨之星是我妈妈唯一的遗物,你认为,我会用它来冒险?”
文荣阴着脸,嗤笑:“谁知道呢,不然你干嘛答应借出钻石?”当初,他们父子都没有想到关泽脩会一口答应,现在看来,里面的猫腻大着呢,这小野种有什么做不出来,脸文堃也沉了目光,看过来。
关泽脩果然蹙了眉,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破裂,淡淡的,凝成一抹似是哀伤的笑:“因为我妈也姓文,没有文家,就没有我爸和我。”
文堃最终没能将外甥的这个表情看完整,他匆匆揉揉眼,不知是愧是倦:“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兄弟不睦的事传到耳朵里,明白吗?”这话是说给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听的。
顿了顿,文堃又恢复了家主的严厉,对两个小辈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走出这个门,走到外面,你们才是兄弟,希望你们都记住这点。”
文荣嘴一扯,哼了一声,关泽脩则什么也没说。
出了病房,关泽脩走前,文荣快了两步上来勾住他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做的那样,只是如今关泽脩高他半头不止,这个动作做起来,远不及以前轻松潇洒。
文荣挂在关泽脩身上,环过脖子的手臂搭在肩上,张开五指搂住他:“听说,你最近和个男的走得很近?叫什么来着?”
关泽脩垂着眼眸,淡淡看了一眼荣二:“宁奕。”
“哦,对,宁奕。”荣二嚼着这两个字,狭长的眼睛更小了,“老弟,别怪做哥哥没提醒你,他啊,是个差人来的,我们和寰亚的事要是曝光。”荣二指一横,往脖子上比了一个夸张的抹杀,“你和我,都跑不掉。”
关泽脩的半张面孔朝着他,侧面尤为俊挺的鼻梁到下颚的线条,让人看了心猿意马:“我知道他是花腰(黑话:警察),是警方安排候着文生的钩。”
荣二听他这么说,又睨眼窥他:“你真的不是文先生?”
“我如果是,就不会靠一个花腰套消息。”
“哦,你会怎么做?”
关泽脩转过头,目光深沉地不可揣摩:“碍事的,我会杀了。”
荣二有一瞬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到,但旋即开起玩笑:“别啊,那小子模样不错,看起来正,拐到床上一定很骚。”他**地凑了近,手指在关泽脩肩膀上捏,像搂个女人一样,“你有没有发现,那叫小子长得可真像那人,我没想到你这么长情,到现在,还非找那张脸不可。”
提到那个人,关泽脩果然不痛快了,可荣二乐意,他高兴,他就是要折磨得关泽脩不爽,他就舒心了。
“跟我说说,他长得那么像他,你对这小差佬不会来真的吧?”
虎口促疼,手掌被人揪住了,关泽脩将文荣的手指一根根扒开:“他不是林少朗。”很多年后,他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感觉淡得已如一阵昨日风霜。
可文荣还是误会了,他哈哈大笑,为做多了桩戳人心肺的事儿高兴:“那就好。”他揉揉手掌,重新拍拍关泽脩的后背,“当年我为了你,没动林少朗一根指头,这回这人,我可以动吧。”
和方才被提痛脚的不悦不同,这回关泽脩的脸上淡的连一丝表情也找不出:“同样的蠢事,我不会犯第二次。”
当年关泽脩为保林少朗一个完整,主动放弃功成名就的项目滚回异乡,可惜最后林少朗自己误会,横心一跃断了阴阳,打那以后,关泽脩就变得更为少言,几乎不与人接触,也不看重任何人。这些年,他倒是补偿似的找过不少和林少朗长得四五分像的男孩,荣二不是没有横刀抢过,但可能那些人终归不是林少朗,关泽脩哪次也没与他较真,哪怕是他刚回G城那晚,他当着他的面上了邢砚溪送给他的男孩。那是真像啊,在床上**到哭的时候,几乎和林少朗重影,可关泽脩只是看看,什么都没有说。他一直在试探他,或许他仍旧不信他,但他至少肯定,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撼动关泽脩,那只能是林少朗那个幽魂。由彼及此,荣二终于放下心。
荣二还有一场约会,刚手机上约的小明星,今年要上视帝,可黏着他了,想到一会儿的快活,他的步子都迈得勤了。
以至于他压根没有留意到,身后那双黑潭般无波的眼睛,已经牢牢锁住他。
男孩褪去了黑门的颜色,在阳光下像个邻家弟弟,他同宁奕打招呼:“宁警官。”声音糯糯的。
宁奕觉得他这副青春的小模样,还真有几分像自己当年上学那会儿,心里那点浮躁也因为他的笑容被驱散:“别叫我警官了。”他笑笑,朝男孩走过去,“叫我宁奕就好。”
男孩受宠若惊,偏坚持:“这不好的,宁哥,我叫你宁哥吧。”
宁奕无所谓,随他:“都成,你习惯就好。”
男孩显得很高兴,走路的时候一颠一颠,手里的保温桶像个花篮一样晃:“是给嫲嫲的。”宁奕看他的目光都柔了柔。
男孩告诉宁奕自己也住在附近,这会儿出来买早点:“生记粥铺,宁哥吃过吗?”他带着邀请的眼神,殷切地渴望。
曾文浩家附近有一家粥铺,开市很早,生意兴隆,曾文浩给他带过两次,味道鲜美:“鲮鱼球粥,好久没喝了。”没让他等多久,宁奕笑着搂过男孩的脖子,“走啦,你带路。”
滚热滚热的靓粥上桌,表面鼓起一个个沸泡,用勺子一搅动,鲜滑的香味立刻窜进鼻子尖。
宁奕又要了一碟炸面,一份鱼饼,男孩从筷桶中抽了双筷子擦干净递给他,还不忘细心叮咛:“粥烫,宁哥,你慢点喝。”
被个比自己小的孩子照顾,宁奕心生怜惜:“你喊我一声宁哥,我还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男孩愣了,热粥的氤氲模糊了目光,隔了半天,他才小声地说:“关俊。公关的关,俊俏的俊。”
一滴粥溅在桌上,宁奕扯了纸巾来擦,又是一个姓关的。
“没听过你这么介绍的。”宁奕冲男孩笑,示意他动勺子喝粥,“一般人都会说关公的关。”
男孩的脸都红了,握紧勺柄的手指纠结得不知怎么放:“在黑门,这么介绍,客人才记得住。”他低头,声音小小,好像名字是个羞于见人的符号。
粥渍凝浊,在玻璃桌面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痕迹,宁奕夹起一块鱼饼放到男孩碗里:“光喝粥能饱,多吃点。”
男孩抬头,神情里有愕然,他没在宁奕脸上找到条子应有的表情,那种藐视的轻蔑,也没有发现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时,脸上不掩饰的讥笑和挖苦。
“你不嫌弃我这种人?”
宁奕慢慢喝着粥:“什么人?”
“我这种……卖肉的人……”他故意挑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疼的字眼,就是想看看,宁奕是不是真的不介意,但是什么都没有,宁奕的平静,反叫他在黑门的恩客中摸出来的那点识人观色的本事,没了用武之地。
英气的眼眉射过来,男孩侧了头闪避,宁奕淡淡地说:“你自己都不喜欢,干嘛这么说。”
男孩僵了会儿,抖动眼皮,肩膀颤颤松懈,两人无声地喝了一会儿粥,他小鹿般的眼光又闪烁。
宁奕喝完粥,擦了擦嘴:“还有什么想说的?”
男孩咬了咬嘴唇:“宁哥,你脖子上……”
手里的纸巾落在地上,宁奕下意识去掩饰,反手盖住那一小寸皮肤,恼羞的,烦乱的,无法言说。
“是他弄的吗?”男孩害怕那个男人,提到他的时候甚至连名字都不敢称呼。
宁奕没说话,筷子挑着炸面,嘴角抿得很紧,英眉有了一丝焦躁。
他想到那些接吻,那些皮肤贴着皮肤好像要烧化在一起的碰触,那些嘶着嗓子好像镂刻在耳朵里的呻吟和男人比任何美酒都更醉人的嗓音,像阵呢喃的风,在他耳边一遍遍颂他的名字。
这一切,都太糟糕了。
男孩看着宁奕的样子更担忧了,他丢下勺推开碗:“宁哥,你别和他走太近。”像是豁出去了要保护宁奕,男孩的话说得又快又跳跃,“他是邢哥的人,他们这些人私底下玩得很乱的,什么都敢来。你记得黑门那个吧台吗?后面就有间没人知道的密室,他们要是看上谁就会带进去玩,你千万不能跟他去。”
宁奕眼皮跳了,胸口一阵阵发钝的闷痛,那个地方他是去过的:“你怎么知道,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他装得不知道,嘴角的一边,勉勉强强扯得高了点,像在对男孩笑。
嘈杂的店铺内,一滴水花滴进凝固的粥,那声吧嗒响,宁奕竟然听见了:“我见过,我第一次,和文荣,在那间房。”男孩说的含糊,但宁奕懂了,搁在桌子底下的拳手,青筋暴起。
“我不会喜欢的他的。”宁奕的表情硬得好像在打一份保证,每个过口的字都念得很重,“他是他,我是我。”他给他们的关系下了一个定义,一道坎,“我不会和他一起,他和谁在一起做什么那是他的自由,别人也无权干涉。这话你跟我说可以,对别人不要提。”他抬起手臂跃过桌面,在男孩垂低的头上重重揉了一把。
手掌下的脑袋上下点了点,可又不甘心地抬起脸:“宁哥,如果……如果你不喜欢他,可不可以考虑我看看。”像那晚在黑门那样,男孩旧事重提,“我……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这番炙热的表白,他没什么感觉,宁奕本想直接告诉他,我不是GAY,可是看到男孩小鹿似得圆眼睛里挂着的那颗摇摇欲坠的泪花,他又改了主意:“我喜欢壮点的。”
男孩一时没明白,当宁奕拿起餐牌扬手点单他才缓过神,当着宁奕的面,头都快埋进碗里,没一会儿就把桌面上的食物扫清,嘴里塞了满口的食物,还怕宁奕反悔似的保证:“我胃口很好的,我很能吃,我一定会长壮。”
宁奕拍拍他的脑袋,让伙计打包了几份餐点。
“宁哥,不用了,我吃饱了。”
宁奕把打包好的东西交到他手里:“白粥给嫲嫲,别的给你的。”少年这个年纪是什么胃口,他很清楚,饱得快,饥得更快,“不是说长壮点吗?吃那么少怎么够。”然后转身,去柜台结了帐。
新粥烫手,男孩差点没抱住,他看着宁奕笔挺的背,咬紧嘴唇。
“宁哥……”他大着胆子喊,宁奕回头,“我能要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吗?”他抓着手机,问。
宁奕还当他要什么呢:“可以啊。”他笑着,接过男孩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
同男孩分别后,宁奕在街上转了半天,买了一包烟,拆开了才想起来没有打火机。
橙色的垃圾桶边,吞云吐雾三两人,空气被他们手里的烟搞得灰蒙蒙的,好像大雾天。宁奕突然怀念泥土的湿腥,草木被太阳烤出松香,在山林中待久了,城市的气味,人的气味,都变得有些刺鼻。他把烟捏在手里握成团,扔入垃圾箱。骑上车,车轮打了一个蛇行,驶入如潮的人海。
冥冥还是回到山庄,他从门口的一块小圆木下面找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关泽脩曾经提过给他配钥匙的事儿,但宁奕没同意,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这里暂居,就不劳那个心了吧。私心里,他其实是不习惯这种全权信任的交付,就算他是警察,这么信任也未免太早了。关泽脩没驳他的意思,倒是为了他进出方便,特意在门口放了备用钥匙。
房子里静悄悄的,黑色的商务车没在车库,男人不在家,这多少让宁奕放松神经。
手里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宁奕记得,三楼露台的一边就是一间功能齐备的影音播放厅。
提了口气,宁奕带着那包东西,朝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