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车队又行半日，夕落之前到了鼎山山脚，又行了半个时辰，赶到提前探好的营寨。
其实我去拓歇的车队本没有这么多人跟随，起初只是议定由我的随行内侍、以蔺衍为首的节度使臣、以及胥赫所率的拓歇使团三路人马。只是明夷珩后又指派了以萧震统领的萧家军护送，另派孙司马作督阵，由此这行人才会益发混杂，个人心思也不尽相同。
其实这一行人本就派系不同。蔺衍与萧震都是明夷珩的近臣，故而使行团与萧家军一直走得很近，孙司马一直与蔺衍不睦，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向来游离于那些人之外。而我的三百随行内侍，饮食起居一向都是我的近侍与几个大掌教打点，加之宫内近侍向来看不上那些外臣的做派和东西，吃穿住行几乎都是分开。这些人之前相处表面还算和睦，但经中午一事，各人之间已起龃龉。后面漫漫远程，怕是要不好过。
含光托着我的手，我踩着下马奴的背下了车，掌帘宫女引着我往先行内侍扎好的营帐去。途径过萧震的军帐，他们军中的人动作麻利，又惯于野外行军，所以派来的先行兵柱只是打扫熏虫，外加生火捡柴，并未提前扎帐。我走过时，小将士们正满头大汗拉着绳索扎帐。这些天渐渐入夏，他们军服粗笨，衣衫早已湿透，有几个年纪小的不知避讳，竟然脱了上衣露出汗淋淋的脊背，呼喝着施力牵绳。
含光皱了皱鼻头，很是鄙夷朝他们看了一眼，忙用下午扎的珍珠花扇替我挡住旁边珠帘缝隙，生怕我看到这些场面。
我的宫服平日在宫里也本就繁复，出宫后穿得都是外行才穿的绣锦大宫服，衣摆逶迤，拖在这泥土砂石上，不久就赃物磨损。几个小宫娥小心翼翼托着我的裙摆，生怕这带出来的几十套衣服这样下去还没到拓歇就都穿坏了。
我领着这群纱衣花摆的秀致宫娥经过，那些年纪小的将士也不曾入过宫，或许是听过我的恶名，又好奇大昭的恶毒公主到底长个什么样子，就十分好奇停下手中活计，往我这边张望来。
含光侧目不屑白了他们一眼，又十分小心扶住我手腕：“公主小心脚下坎坷。”又朝掌帘宫娥道，“你们几个眼睛睁大些，要你们是来护住公主的，怎么傻愣愣的只知道往前走，还不等等公主。”
含光在宫中品阶颇高，惯于跋扈，但在宫外到底有仰仗他人之处，不好这样颐指气使。
她再不好，但到底一心护我。白日里我又让她受了委屈，此刻也不想再说她，便只是捏了捏她手腕。含光知道我有些不悦，悻悻住了口，有些不情愿地又白了军中那边一眼。
我到了我的主帐，里面早已被内侍安置得十分妥当。这大帐两人多高，用的也是最好的拓山布，结实阻风，冬暖夏凉。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雪绒毯，还支了一张还算宽敞的芙蓉榻和檀木小案，连熏炉都摆了两支。这几个起居内侍能做到如此也算尽心尽力了。
我刚在锦榻坐下，含光就出去，过了一会，端了一碗喷香肉羹进来。那肉羹用上好的腌鹿肉和白玉粳米熬制，还撒了一把炒熟的芝麻。摇星也送了两个翠绿的小菜进来。一旁的内侍又小心问我要不要些茶水。
我只摇了摇头，其实我早就饿得没了感觉，接过肉羹小口吃了几口，见含光殷殷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夸奖。我悄悄勾了勾唇角，让内侍再送两碗羹进来，让摇星含光同我一起吃。
含光和摇星见我似是消了气，一下午都小心翼翼的神色才算放松下来，又大着胆子开始和我将一路见到的趣事。因守夜每日人都不同，并不用她们两个夜夜陪着我，所以她们有时也同其他宫娥内侍住在一起，离军中和拓歇人很近。
“公主怕是不知，那些军中粗汉，竟然好几日也不洗澡，真不知道他们怎样忍得。要说行军在外也就算了，前几日住的都是驿站，竟也懒得烧水，真是粗鄙。”含光颇看不上军中人的做派，这一路的轻视也算表现得十足十了。
摇星性情温婉许多，轻轻摇了摇含光手臂：“他们常年在外打仗，自然要时刻机敏，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做这些精细事。更何况随军这么多人，要打水洗澡，一条河的水都要舀干了。”摇星说着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微微一红，眼睛看向别处，小声道，“我倒是听玉郎他们那些内侍说，见过几个军汉搭帮结派去驿站旁的河里洗澡，都不用烧水的。”
含光“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所以才说这些人粗鄙，这样不注意，受了风寒还要影响公主赶路。”
摇星张了张口，似乎想辩驳两句，但大约想到自己口才实在不是含光对手，又闷闷憋了下来，只是脸有些胀胀的红。
我刚想说含光两句，守门的内侍进来通传，送了两盘新鲜焦亮的油饼进来：“公主，这是孙大人送来的。他说见公主午时送的水果也没有吃，怕公主不耐饿，特意让亲卫用油炸了送来。”
我从未出过宫，此行是第一次在外行路，方知万事艰难。这一路越到后面，补给城镇越少，需要每次背的东西越多。我的行李妆匣就几乎三百乘，占了随行的绝大多数马匹车辆。大部分将士只能步行，连骑马都不可能，遑论用马车来运输器具，多是靠他们自己用背扛着。这一路北上数千里，全靠人力。
这油饼看似普通，若我在宫中还要嫌这种食物油腻粗鄙，可此刻我却明白，孙司马一行人身上背着绝不超过一罐油，他拿来给我做炸物，油用过后，天又热，定然再难储存，只怕到下一个城镇前都没有了。
我心中有些沉重，抬头对内侍道：“你将东西放下罢。咱们是不是还有些油？”
“回禀公主，辎重车马二十辆，给公主备的茶油还有十二罐，够用到下一镇的。”
我点了点头：“你去取一罐，与孙大人送去，替我道谢。”
“公主！”含光看那内侍转身出去，连忙开口，“这些茶油与外面的不同，都是几个州的州府选了最好的茶油送来，大昭一年不超过百罐，一罐便逾百金，普通百姓更是有钱也买不到。孙大人体恤照顾公主，本是他为臣子的本分，即便公主心中感激，也只等到了下一座城，买几罐油还他便是。将内宫用度赏给一个四品小臣，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我看着含光一脸痛心疾首，生怕我吃亏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一块油饼塞进她嘴里。看着她傻呆呆嘴里鼓鼓的样子，我才忍不住笑道：“吃人嘴软，你少说两句罢。“
那内侍也偷笑一下，这才俯身行礼，后退出去。
摇星也掩唇轻笑，摇着我衣袖要我也赏她吃。
过了一会，除了中间胥赫也送了吃食过来，内侍竟然通报萧震也命人送了野味来。
我看着桌上摆了两只个头不大，却油亮金黄的烤雉鸡，一时竟不知该叫内侍如何回话。
”哼，这萧震还算没蠢到家，知道他手下冲撞了公主，此事倒来献殷勤。“含光对萧震一行甚为不屑，有其行路越远，反感越盛。
我却心中有些复杂。含光所说不错，萧震是代他手下向我赔罪。他在军中打滚多年，今日能做到明夷珩的近臣，萧震绝不是个糊涂人。明夷珩倚重他，远超由我父皇提拔起来的董家和赵家。那小将冲撞我，我虽不会摆出公主架子治他大不敬，但我也没有如此大度完全不在意。可他如此做，是在将我的军。我若不收，便是我揪着他手下不放。他为全人臣忠孝，就得出手责罚那小将，否则便是他对我大不敬。若我收了，那此事就轻飘飘接过，我以后也不能再朝他手下发难。
看似向我赔罪，实则是保护那小将士，要我日后想报复也不能。
看来他应是很听过我的名声，也很了解我以前如何行事。
不错，若是以前的我，尽管此时没法将那人千刀万剐，待我到了拓歇，只怕那小将士也是有去无还了。
我心中一时感念复杂，看着那盘小食许久。
那小将士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却已在军中四五年。若不是如今打仗，可能还在家中，许已经相看了几家女儿，有了两三个孩子。
那通传内侍摸不透我心思，以为我又要发怒，已经吓得跪在地上，颤抖道：“公主息怒，奴这就将这盘扔回萧氏的营帐去。“说着，颤巍巍真来端盘子。
“慢着。”我忙叫住他，转头看含光一眼，“孙大人是不是与萧将军夜宿一个营帐。”
含光不懂我怎么问起这个，但还是点头：“是，军中几位大人住一间大帐，只有蔺少辅国另起一间。”
我点了点头：“那你们陪我亲自去一趟吧。”
含光虽是一脸不情愿，但还是领着掌帘宫女将我引到军中营帐这边。倒是摇星一脸雀跃，十分好奇四处打量，不知在高兴什么。
军中这边人多，驻扎的帐篷也比起我那边密集许多，几乎是一间挨着一间，走过时几乎难以下脚。只不过这些军帐都有些矮小，不过一人多高，里面都是通铺，想来这些将士也不讲究。
这边人多，因此灶火还未熄，还有人端着陶碗在帐外吃菜粥，也有的聚在一处聊天谈笑，声音很是粗犷，隐约还能听到几句带着荤话的玩笑。
含光与我这一行人出现在这边营地，实在有些格格不入。这些将士的军服大多脏兮兮的，步行行路，身上沾了不少马蹄扬起的灰尘，除了兵器锃亮，其余连着褪色军帐在内，都是灰扑扑的。而我们这一行人，含光这些浅色纱衣，妆容精美的宫娥自不必说，连内侍都各个衣着光鲜，我身边品阶最低的小内侍穿的也是海州进贡的紫陵缎料。
那些将士有些好奇又有些打量地盯着我们，有其看着掌帘宫女高高挑起的金**帘十分好奇，我竟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眼前珠帘摇晃看不清路，我也还是加快了脚步。
内侍问清了萧震和孙司马大帐的位置，拦住了想要过去通报的小兵，领着我直接过去。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大帐内也点了灯，有几个宽阔背影映到帐上。
“你还把我打的雉鸡拿去送她？你没看她那副样子，在外还要端什么架子，连走路还要宫女挑着帘子挡着，真以为谁想看她？大昭谁人不知她狠毒丑陋，藏那么严实，是怕别人往她脸上啐口水么？”
“凤章！”是萧震声音，虽是喝止，但也没听出太多愠怒。
“哧，你少拦我。你妹子如今在宫中，她走了正好，你该高兴才是。不过听说陛下当初对她十分迷恋，想来她是有些手段。你看见她扶她那宫女的手没，倒是真水葱一样。我见过你妹子，倒是比你妹子还嫩些，想来是她在宫中作威作福，用民脂民膏将自己养得倒好。陛下将这种妖惑送到拓歇去，倒还真是英明。”
“李凤章！你皮痒了！军棍还没吃够！”这次终于听出是真的动气，大约是李凤章说话太过，若隔墙有耳就糟了。
我这“耳”还没动怒，含光已是面色阴沉，我却拉着她手，要再听听他们说什么。
“得得得，我不说了。当谁爱聊她，老子看她一眼都嫌脏了眼睛。只等将这尊瘟神早些送到拓歇，以后是死是活，与咱大昭有何关系？待到养足兵马，看小爷杀回凌渡关，将那些拓歇直娘贼杀个片甲不留！”
我勾了勾唇角，往前让人掀开大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帐中摆设简陋，只有几张地铺和一盏立灯。
帐帘一掀开，我的侍女摇晃着珠帘领我进来，那李家小将脸色登时就变了。连萧震都有些措手不及，毕竟他刚替李凤章给我赔罪，结果就被我听见李凤章在背后骂我。他定然也明白，我虽只听了几句，但也知道他在背后骂我绝不止这一回。
“不知公主凤驾，还请公主恕罪。”萧震没给我发难的机会，踢了李凤章一脚，朝我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跪礼，低头双手抱拳。
李凤章脸上还有些稚气，虽然心里讨厌我，但我身份天大，他也知道自己今晚大祸临头，呆愣愣跟着跪下，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来，却不敢抬头说话。
我看了二人一会，微微露出笑容，语气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两位将军免礼，孙大人不在么？”
“回禀公主，孙大人听闻鼎山花浣有名，便带亲卫去猎些野味。”萧震没敢起身，李凤章自然也不敢。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又故意沉吟片刻，才又对二人道：“二位将军还不起来么？”
萧震这才又拜了一次才起身，自然也不忘了拉着李凤章起来。
“本宫才知道，原来萧将军送来的雉鸡是李小将军猎得，李小将军真是有心了。”我语气甚是温和，其实我已想了，如此也算了罢，并没有真想将李凤章如何，刚才稍稍吓他一下，他一个少年人，心里知道忌惮也就罢了。
谁知李凤章竟然连台阶都不下，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竟然红通通的，声音瓮声瓮气：“公主不要讽刺卑职了罢。”
“李凤章！”我看出萧震是真的动怒了，额头青筋都跳起来。
我也被李凤章这愣头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若真是不要命就是要明里冲撞我，难道我真要当着萧震的面杀他来维持皇家威仪？
含光没等我说话，已然大怒：“大胆！”
“跪下！”
萧震朝李凤章膝窝狠踹一脚，李凤章吃痛露出痛苦神色，一个不稳又跪了下来，他往前一扑，正跪在我脚边。
我身边的掌帘宫女吓了一跳，下意识避开他摔倒的位置，他就直愣愣倒在我眼前，抬起头来，正和我对视。
看着他红通通眼睛，又因在我这个讨厌的人面前丢脸，脸上还带着屈辱表情，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我……我真要发通火才行？
我和他对视半晌，咽了咽口水，正思索该如何是好，却不知为何，李凤章眼神竟微微变了，本是怒气冲冲一脸委屈屈辱，不知为何竟有些呆呆的，只看着我，却不似很生气了。
一旁含光都傻了，没想到闹出这种乌龙。
本以为我二人就要这么对视不知到何时，萧震过来，提着李凤章后颈将他从我脚边拎了起来：“还不向公主认罪！”
萧震看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又很快移开。
李凤章不知为何有些魂游天外，任凭萧震按着他后颈让他跪在我脚边也没反抗。
我看今晚这出闹剧实在与我所预计相差太多，便没打算再和他们两个周旋。两旁的掌帘宫女要来重新为我蔽目，我抬了抬手，让她们不必了。便对萧震微微笑了笑，轻声道：“萧将军爱护手下，重龄已经知道了。本宫也没有为难的意思，萧将军不必再责罚李小将军做给本宫看了。天色不早，本宫就先回去，你们也早些歇息，不要耽误明日赶路。”
萧震抱拳埋首：“末将遵命。”
出了大帐，含光还是愤愤，只埋怨我没有追究，竟然这样就算了，以后还叫别人如何对我敬畏。
我抬头看了看夜晚天空。已入初夏，许多星都比以前清明闪耀。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宫，天地没有宫墙围束，竟然显得比以往更加广阔。
山中风有些凉，吹得我衣摆猎猎作响。
以前别人敬我怕我，当我是当空明月，即便将这数不尽的星都摘了，也要让我光芒无两。
水中满月，镜中昙花。
看似荣华无匹，可惜一踏遍碎。
“给孙大人的茶油可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含光虽还想继续说，但听我问她，还是老实回答。
“那今晚没事，你还不早点去睡？”我假装生气。
含光被我将话堵回去，脸上不甘，但也不敢违命，不情不愿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我望着含光背影，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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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是社畜最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