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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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时,看天色早已日上三竿。我一个人裹在被子里,周围有些凌乱痕迹,但也看出被收拾过。席旁放了干净衣衫,只是我身上还有些味道,看旁边放了布巾和水盆,我将布打湿自己给自己擦了擦身体。那水盆大概已经放了很久,水已经凉了,擦在身上,让我忍不住打起寒颤。
褥上还残留血迹,身下也痛得麻木。
我自己擦完身体,觉得很冷,用锦被又将自己裹起来,呆呆抱着膝盖坐了一会,脑袋里面空荡荡,过了一会,自己将头埋在臂弯了无声哭了一会。
不过我也只哭了一小会,又擦擦眼泪起来,自己换了衣服。
我在含春阁住了许多年,周围都是我的熟悉物什。我伸手摸了摸以前父皇赠我的妆镜,看见里面自己样子,发丝凌乱,眼角通红,虽用衣物尽量遮盖,但还是能看见脖颈上面的红痕。
我抹了抹脸,对着镜子将自己头发梳了梳,又微微笑了笑,样子总算不那么狼狈。
我还是要好好地出去,好好地活着。
我推开外格纱门,看见外面跪坐着几个表情冷漠的年长嬷嬷,面前还摆着两张小案,上面放着精致早膳。她们正对门跪坐着,似乎就是在等我出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为首那个见我开了门,抬起头看我,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板:“公主起来了,那就用膳吧。”
我早就饿了。这本就是我该吃的,我又何必客气。
我吃东西时候,为首那个嬷嬷一直默默看我,不知道在观察什么。但我也不在意,安静小口吃着东西。我吃完了,将玉箸请放在止箸上,便安静跪坐好。
那嬷嬷见我吃完,又是平板着声音开口:“公主用完,将药也趁热喝了吧。”
说完,旁边又有一个嬷嬷端过一只小巧玉碗,里面乌漆抹黑一碗汤药。
我看了看,什么也没问,就喝了。
那嬷嬷见我什么也不问,一点也不闹,似乎有点意外,问道:“公主不问陛下去哪了?”
我抿了抿唇,轻轻垂下睫毛,淡淡道:“随便他。”
说完,我起身,不想再说话,径直就走。
“慢着。”那嬷嬷忽然开口叫住我,“陛下让老奴转告公主,若是公主想通了,随时可以搬回重掖宫住。”
我脚步不停,狠狠撞开我前面的宫人,头也不回走了。
回到裾幽阁,我见月罗神情呆呆跪坐在窗前,她眼底阴影颇重,衣服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发丝一丝不苟,像是好好梳洗过,但看精神又像是一夜没睡。
“月罗。”
我叫了她一声,她好像如梦初醒,回过头看我,脸上露出欣喜又担忧的表情,朝我小跑过来:“公主您回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您出事了。”
月罗上上下下仔细在我身上检查,生怕我掉一根汗毛。我哪里敢让她真在我身上检查,连忙按住她手,笑道:“好啦,我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以前受我欺负,想要报复我羞辱我。本宫这样厉害,才不会让他占了便宜。好了,月罗,我想沐浴,你帮我烧点水去吧。”
月罗连忙点头,大大眼睛里还有点小小泪花:“好,公主,我马上去,您等我一下。”
我见月罗走了,才轻轻舒了口气。
现在天气仍没完全暖和,裾幽阁炭火不多,少一次水要浪费许多,因此水温也不敢太高,我细细清洗了身上,味道总算淡了,可是还有好多痕迹如何擦洗也洗不掉,只好最后又严严实实裹上孝衣,仔细看了不会让月罗发现,才推开门出去,却见月罗又是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发着呆站在门口。
我拿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今日怎么心不在焉,没睡?”
月罗一惊,连连摇头,脸上笑容有些不自然:“没,只是没……没睡好。”
我点点头:“那你再去睡一会,反正今日也无事。”
月罗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咬了咬下唇,小心看着我:“公主,奴婢能不能也洗个澡?奴婢……奴婢身上有些不舒服,想,想洗一洗。”
我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了。我去给你烧水,你歇一歇吧。”
月罗忙拉住我手臂:“不用!公主不用!奴婢用您的水洗就好,炭火不多了,还要捱上半月。”
“那怎么行,水都凉了,你那样要风寒的。”说完我也不理月罗在我身后声音,转身去小厨房烧水。
可还没等我一锅水烧开,月罗已经擦着头发来找我。我看了十分着急:“我不是说了,不要用冷水洗,你非不听。”
月罗温柔笑笑:“没事,奴婢皮糙肉厚,不会病的。就算为了公主,我也要好好的。”
我听了心头很是酸涩。
月罗是呈阳驿的庶出女儿,因主母不喜,自幼被送入宫中,除了阿仪,陪我最久的就是她。因为月罗,呈阳驿也受到牵连,革了职,贬为庶民。月罗也本可离我而去,到了年纪,顺理成章出宫,可她却担心我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说什么也不肯走。
如今她陪我过这样的苦日子,都是我害的。
我拉了拉她手,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月罗,看我垂着头有些丧气样子,轻轻笑了出来,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看公主越来越懂事了,比以前更可爱。”
我脸颊有点红,听她取笑我,又不理她了。
日子自那天之后也算风平浪静。
公子沢又来裾幽阁找我,十分为难告诉我,原先找到那些愿意庇护我的家族纷纷受到打压排挤,现在已经无人敢收容我。而董钦因受了明夷珩的赐婚,几日之内就草草娶了方敬梓的嫡女。听说董家娶妇时,方家嫡女因不满董钦是个残废,还在礼堂之上大闹一场。是明夷珩亲自派的礼官在现场冷着脸警告一番,最后无法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董钦。
公子沢问我,要不要他再去找赵家想想办法,我将他拦住了。赵家一门忠良,是大昭西北镇国重器。我与明夷珩有恩怨不假,但现在毕竟他已经登基。如果赵家为了我与明夷珩之间有了罅隙,到时候遭殃的会是大昭的黎民百姓。
公子沢闻言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朝我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皇室恩怨,不该殃及忠臣,扩大到百姓身上。
我与月罗两人住在裾幽阁里。
每日白日漫长,我只有一个人的夜里的时候,偶尔会很晚也睡不着,想起那夜在含春阁明夷珩对我做的事。
我是恨他,讨厌他,我与他算得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总在不经意想起他。
想起那夜他看我的眼神。
想起那夜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压抑喘息。
我混乱又矛盾,很是气恼,又有种莫名的委屈。
没有人要我也没关系。
等我满二十岁还找不到人娶我,我还可以出去立府,大不了一个人,抱着我的狗儿也能这样过一辈子。
日子一天一天。
窗外灵樨树的花开了又落。
这一年的春天,很快就过去。
这日,我洗了洗冬季的孝衣,准备晒干后将布裁掉,做些别的衣服,等出了孝期也能穿。月罗正在树下井口那里打水,她摇着桶,额头上一层细汗,表情很是辛苦。
我将衣服重新泡进水里,想过去帮她,可还没等我过去,就见月罗的手一松,那水桶骨碌碌又落回井里,月罗一脸痛苦捂住肚子,蹲**去。
“月罗!”我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扶她。
她这些天很是不对劲,就是从那夜春日宴之后开始。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她人瘦了许多,精神也益发不济,常常吃不下饭。我起初还以为她有些苦夏,只让她做得清淡些,少放荤物,可她最近瘦的越来越厉害,不仅吃不下东西,还趁我不在意的时候,躲到无人处偷偷呕吐。我也问过她要不要看看太医,可一提起这个她就一副十分惊恐样子,死活不许我请人,只道是过几天一定好了。一拖再拖,竟然拖了两个月。
“月罗!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我去找太医!”我心急如焚,又不懂医理,这样的场面我何事见过,急得我快要哭出来。
月罗面色苍白如纸,见我这副样子,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轻轻拍拍我手,声音如蚊:“无事……公主别担心,奴婢……歇一歇就好了……您快歇一会吧。”
我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信她的话,执意要找太医来看:“不行。我这就去太医院求人,你在这里等我,我……月,月罗!月罗!”
我话还没说完,就见月罗缓缓闭上眼睛,在我怀中软软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我眼泪一下掉了下来,死死抱住她不让她跌到地上。
我眼睛里一直掉着眼泪,模糊看不清楚眼前,连忙用衣袖将眼泪擦了擦,咬着牙,抱着月罗,将她放到树下的躺椅上,这才看见月罗身下血红一片,还在慢慢洇开扩大。
这不是女儿月事时候的样子,这血出得太多,多得太吓人了。
我原本擦掉的眼泪又掉下来,叫她几声,月罗紧紧闭着眼睛,已经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我没有办法,跑到裾幽阁门口,冲着外面看守我与月罗的禁军嚷道:“传本宫的话!去太医院叫太医快过来!月罗流了好多血,你们让他们快过来看!”
我大声冲他们说完,可门口这几十个禁军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
我急了:“你们听不懂本宫的话吗!月罗病了!她快不行了!快去找太医!让他们快来呀!”
这些人仍是面无表情。
“你们聋了吗!太医!去叫太医!”我上前抓住一个离我最近的禁军,狠狠摇晃他握着长戟的胳膊。
铁甲发出摩擦声,可那人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我长这样大,我以为逼宫那样的事情都遇见过,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在乎的了。不过是个空架子公主,人人可来欺负我,嘲讽我,我不在乎,我无所谓。
皇室争权,成王败寇,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即使输了,我明夷重龄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我也输得起。
可我今日今时,此情此景才明白,没有了父皇和母后的宠爱,没有了蔺辅国的庇护,其实我早已一无所有。
我强撑着的那口气,除了让我看起来能保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尊严,别的再不能多给我。
我没有办法,连让太医连救救月罗这样的事情我都没有办法……
我微微低下头,手紧紧攥在孝衣宽大的衣袖中。
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直流到腮边,缓缓滴落。
“帮我告诉明夷珩,我要去含春阁。”
今夜下了入夏后的第一场雨。
白日的时候天还很晴,我那未洗完的几件孝衣还泡在木桶里,没来得及晾起。
不过下雨了,洗了也是白洗。
那日喂我喝药的嬷嬷拉开外格门,见我带带看着庭院中的淅沥小雨出神,顿了顿,才轻轻走进来,将小案放在我面前,淡淡道:“公主用些飱时,之后老奴领公主去沐浴。公主若累了就先歇息,陛下今晚要晚些才到。
雨滴落在灵樨树上。
最后一点淡粉色的残花雨中被吹打落尽,灵樨树入了五月,已经枝繁叶茂,在雨中发出悦耳的沙沙响声。
嬷嬷见我不说话,不急不恼,只是端起玉碗,轻轻送到我唇边:“公主用一点吧。月罗姑娘被纪统领送到太医院,太医说月罗姑娘怀有身孕还太过操劳,难免胎像不稳,但还好公主送得及时,血算是止住了。只是后面几个月要卧床,安心将孩子生下来,再慢慢恢复。”
我闻言,微微转过头,看了那嬷嬷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嬷嬷低下头:“公主唤老奴卢嬷嬷便可。”
卢嬷嬷,那我大概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明夷珩的乳娘,他在拓歇十几年,身边活下来的四个亲侍,这个卢嬷嬷就是其一。
我轻轻垂下眼皮,接过她手中玉碗,自己慢慢小口小口将粥喝掉了。
用过膳,又被卢嬷嬷领着,细细清洗了身体,
我穿着滑腻纱衣,轻轻侧躺在竹席上。
我没有关外栈的门,看着雨滴落在小池上,荡出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空气潮湿,风也有点微凉,雨丝被风吹斜,落进含春阁里。
我听见外门被人拉开声音,却没回过头去,只是一动不动望着小庭,眼睛也懒得眨一下。
那人在我身后,也并没过来叫我,只是跪坐在案几边,将宫灯点亮,随后传来帛纸摩擦的沙沙响声。
我俩都不说话,夜越来越深。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又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外栈的门已经关上,隔绝了雨丝。我身上也被人盖上一条薄被。
我愣了愣,微微坐起身,回过头,看见明夷珩还在灯下翻着各地送来的帛书。
他听见我的动静,从堆积如山的帛书中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埋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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