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废后
“你从来……”苏岑艰难挤出一句道,“从来就不在我心里。”
“好,”宇文煦勾唇冷笑一声,“果然,你还是你,从来都没变过。”
宇文煦拂袖从他榻前离开,行至门口,恰好碰到抱着孩子正要往苏岑寝殿里去的乳母。
她看宇文煦脸色阴郁,顿了顿后行了个礼,试探着问道:“陛下……还要让君后看看小皇子吗?”
宇文煦驻足静默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烛火摇曳的寝殿,而后冷笑道:“要,怎么不要。去把小皇子的摇床挪进君后的寝殿,就放在他床边。君后心疼小皇子,一刻见不到,都要心急半天的。”
宇文煦的神情和语气太过沉冷阴鸷,那抱着孩子的乳母颤声应下,哆嗦着离开。
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小团子来到苏岑榻边,她在苏岑床前跪下,轻声道:“君后,奴婢带小皇子来看您了。”
苏岑轻阖双眸,并未回应,乳母以为他是睡着了,就抱着孩子在一旁静静等着。
可也不知是怎的,小家伙竟突然哭了起来,怎么都哄不住。
他哭了半晌,苏岑蹙眉道:“出去。”
“这……”乳母犹豫道,“君后,小皇子许是想您了,您抱抱他、哄哄他吧……”
“出去!”苏岑气急,拂袖将榻边的药碗打翻在了地上,白瓷碎片迸了一地,深浓的药汁溅在雪白床幔上,一股清苦气味逸散开来,更加重了苏岑心中的躁郁。
乳母吓得脸色一白,不敢再多待片刻,抱起那哇哇大哭的孩子离开了苏岑的寝殿。
只要听到这个孩子的哭声,苏岑就会想起他曾经日日被迫在宇文煦身|下忍受折辱,苟且偷生。
这是他被侮辱多次后,被迫生下的孽种,他的存在,证明他从内到外都是脏的。
偏偏这个孩子是从他腹中爬出,还与他血脉相连。
割不掉,切不断,像可怖的无数黑色藤蔓,疯狂蜿蜒,将他裹缠在其中,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苏岑头疼欲裂,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几乎已经快失了意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侍婢唤醒他,告诉他他的父母求见。
苏岑身上无半分力气,连坐起都困难,还未来得及说让他们进来,他就已经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哭喊声。
——“你们别拦我!让我进去见见君后!”
——“让我进去!你们算什么东西?!一群狗奴才,也敢拦本夫人?!”
苏岑阖眸,轻轻按了按额角,对身边侍婢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所幸床前还隔着一扇屏风,他不必直接面对他父母的脸色。
听得二人齐齐跪落,苏岑稳了稳神,勉强攒出一口气后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君后……”先开口的还是他父亲,他父亲犹豫着唤了他一声,“君后已经平安诞下皇子,凤位稳固,臣但请君后好生保养凤体,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不过他母亲显然是觉得他父亲说得还不够直接,于是更为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喊道:“君后,您可不能这么自私啊。您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就半分都体会不到为人父母之心呢?听闻君后产后不肯好生喝药调养,不肯好好吃饭,生生要自己耗着自己。您可有为小皇子考虑过分毫吗?您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也就罢了,可陛下他说,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将苏氏一族全部废为庶人。君后,您可要想想清楚啊,您身上可不只是有您自己的一条命啊,您如今这样,岂不是要苏氏一族覆亡吗?!”
苏岑心已死,对这般冷血的言语早已听多不怪,无所谓地道:“若这是陛下的旨意,我又能如何。”
“你!”苏母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有朝一日会像个“白眼狼”一样忤逆她,会变得如此“冷血”,会不管整个苏家的死活,只一门心思的想着去死,给那黄泉之下的宇文熙殉情。
苏父大抵也是知道他们劝不住苏岑,索性轻轻扯了扯苏母的袖子,拉着她一起出了未央宫。
二人离开时,苏岑还隐约听到他们几句对话——
苏母道:“你干什么拽我你!咱们可还没求到他呢!难道就这么回去?你忘了昨日陛下怎么警告你我的?!”
苏父叹了口气道:“你儿子现在这样子,怕是没用了。我昨儿个也跟太医打听过了,他这是积郁成疾,两次生产又虚耗尽了元气,如今已是日薄西山,病入膏肓,药石罔极了。估计也没几天日子了,咱们倒还不如去求求太后呢。”
苏母似是有些悲痛,但更是恨铁不成钢地愤懑道:“往宫里送了两个,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苏父宽慰她道:“也别这样说,好歹如今陛下膝下的两个皇子,一个是君后所出,一个是璟贵君所出,陛下不会真的赶尽杀绝的。”
……
苏岑轻轻攥住了身下的被单,热泪自深陷的眼眶中溢出,滑落在枕面上,洇湿了一团精致的刺绣花纹。
这一生困居深宫,积郁成疾,油尽灯枯,到如今将死,也没能逃出这金丝笼。
原以为曾拥有的深情厚谊,不过都是权势的棋盘上的黑白二子,纵横交错,不知虚实。
他如今的身子回天乏力,可他的父母只看重苏氏一族的前程。
他如今竟然无比感谢自己这么个油尽灯枯的状态,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的不理会他父母这等冷血的要求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
苏岑倏然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有些轻盈,他的视线模糊起来,隐约之间,竟然看到了宇文熙。
“阿熙……”苏岑朝那个朦朦胧胧的虚影伸出手,分明是自他脸颊轻轻抚过,可苏岑却没觉出实在的触感,就像在摸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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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苏父苏母的侍婢再次回到苏岑身边时,见他一头墨发散乱的铺在枕上,纤细的手臂轻垂在榻边,面色冷白,唇角却含着一抹浅笑。
那侍婢吓得赶忙出去呼传太医,又安排了一个人去通禀宇文煦。
宇文煦到时,双目里布满猩红血丝,他一步步走到苏岑榻边,看着一群太医额冒冷汗地为他诊脉、施针,他用一种令人闻之生寒的沉冷语调道:“你苏氏一族的性命,竟都不足威胁你吗?”
太医院院判穷尽毕生所学,才勉强吊住了苏岑最后一口气,他额上冷汗已经聚成豆大,潸潸而落,他看向宇文煦,颤声道:“陛下……君后怕是……不成了……您若是还有什么话,就趁现在对君后说吧。”
满屋子的太医都悄然退到殿外,整整齐齐的跪满了一个正殿。
宇文煦在苏岑榻边坐下,看着他半睁半闭着的眸子,满心都是不甘。
他伸出手与苏岑十指相扣,苏岑冷白的手已经快没了温度,有些微凉。
此时殿内已是一片寂静,唯有一名随侍的内官在宇文煦身边待命。
宇文煦狠狠扣住苏岑的手,对那内官吩咐道:“传朕旨意,将君后废为庶人,死后葬入北疆大漠。其所出皇子宇文霂,长至成年后,一并发配往北疆,为其守墓,永世不得再入皇城。革去苏武侯镇国将军一职,苏氏之后,永不得再入朝为官。”
原以为这般恶毒的诏谕,能让苏岑有些反应。
宇文煦见苏岑薄唇轻启,忙凑到他唇边去听。
结果,苏岑只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叩谢君恩。”
叩谢君恩,叩谢君恩。
你当这是折辱与刑罚,他却当这是解脱。
他宁愿死,都不愿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