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假想敌
烧的透红的炭火在暖炉中发出乍明乍灭的光,苏太后闭目倚在贵妃榻上,将手放在暖炉旁暖着。
苏璟端跪在她面前,已经半个时辰。
一旁侍奉的嬷嬷看苏璟有些跪不住了,小声提醒苏太后道:“太后,少君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可否先准少君起来说话了?”
苏太后微微睁开眼睛瞥了苏璟一眼,轻嗤一声道:“怎么,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
苏璟咬了咬牙,强撑着扳直了身子道:“臣不敢。”
“少君既然是个娇贵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苏太后盯着他,“方才当着皇帝的面,少君可是什么不怕死的话都敢往外说呢。”
苏璟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谁知道还不如皇帝,”苏太后对他嗤之以鼻,“你费尽心力设计出这么一个巧局,可最后既没害了苏岑,也没得了皇帝的欢心,反倒赔上了自己。你是玲珑心思,还是榆木疙瘩?”
苏璟沉默半晌,垂眸轻声道:“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儿不甘心。”
“不甘心?”苏太后哂笑,“傻,真傻。”
“太后,”苏璟心如死灰,眼神也已经黯淡无光,他规规矩矩地冲苏太后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无论如何,多谢太后今日护我。我别无所求,只愿太后能在我腹中孩儿出生后,好生待他。到时不管陛下如何处置我,都与我的孩儿无关。一切罪责,我甘愿领受。”
“你不必特意交代,”苏太后轻轻瞟他一眼,“你以为哀家今日护着你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你这个孩子,你倒也不必如此自作多情。”
苏璟没再答话,苏太后吩咐宫人道:“去把偏殿收拾出来,给少君居住,再挑几个得力的过去伺候,不许出了岔子。”
苏璟谢了恩退下,苏太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道了一句:“值得吗?”
苏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不言不语。
“爱情,那是个什么东西啊?”苏太后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在这后宫里,耽于情爱的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璟没再答话,慢慢走出了长乐宫的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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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岑对罂粟成了瘾,宇文煦为了帮他戒除,终日将他捆绑在床榻上,他吃不下饭,就命人取一支软管,掰开他的嘴,塞进他喉中,强行给他灌些流食下去。
对罂粟的渴望到了极致又不得缓解,抽搐起来头痛欲裂,口吐白沫,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的恍若置身冰火两重天,此种折磨本来就已是痛苦万分,更遑论那软管入喉,更是万分难受,每次被灌完一碗粥,苏岑都觉得喉咙要失了知觉。
长此以往,苏岑便日渐消瘦,终日躺在榻上不怎么动的人,竟也能瘦到只剩一副骨架,他还是美的,却变得苍白的骇人。
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太阳,渐渐地也就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苏岑的精神慢慢地有些失常,因此也便不再反抗,宇文煦下了朝便来陪他,喂他吃饭喝药,他也不再拒绝,只是他的那双眸子,已经失了所有的光华。
吞咽的动作是机械的,看人的眼神空洞无焦点,宇文煦心疼地如同受凌迟之刑,他是权御天下的九五之尊,倾其所有却换不来苏岑的一点真心。
宇文煦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他的生命仿佛成了沙漏中的流沙,油灯中的燃油,就这样在他眼前慢慢地消弭,他拼命地伸手想要抓牢,却总是在做徒劳的无用之功。
燕国居于中原北部,冷寂肃杀的冬天格外漫长,从那日下了初雪伊始,迷迷蒙蒙的四个月过去,才渐渐地回了暖。
又是一年的三月初六。
去年今日,整个皇宫都是披红挂彩,唢呐吹了整日,红妆铺了十里,苏岑被封为君后。
白天牵着苏岑的手,亲自引着他一步步走进未央宫的人是宇文熙。
夜里,去掀了他的盖头的却是宇文煦。
只不过,苏岑如今的精神状态,早已经不知每一日是何年月了。
苏岑坐在床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腿上也缠了好几圈绳子,被扎得很紧。
宇文煦命宫人们照看好他,又怕他那毒|瘾发作起来,神志不清伤了自己,便只能把他捆起来。
苏岑已经习惯了,也就没再反抗,只是日复一日,每每到那毒|瘾发作时,照旧是头痛欲裂,恨不得触柱而死。
这日是宇文煦登临帝位满一年的日子,也是他强占了苏岑一年的日子。
若换做从前,宇文煦必然要去未央宫再折辱苏岑一番,可如今他已经对苏岑动了情,莫说折辱,但是看他如今日渐消瘦,心绪凄迷,神思恍然,便觉得心痛如刀割,更遑论给他更多的伤害。
自苏岑生下死胎,被诊出染上了罂粟瘾后,宇文煦就连未央宫伺候的宫人都裁去了大半,只留了几个话少老实的在苏岑近身伺候。
此举非是苛待,而是他不愿让那么多人看到苏岑如此不堪的模样,他想保护好苏岑。
因而,今日宇文煦便待在宣室殿,半步不出,批了整整一日的折子。
宇文煦怕苏岑想起去年今日的屈辱和苦痛,怕他触景伤情心里难过的更厉害,怕他看自己时那空洞绝望没有一寸光华的眼神……
三月初六,黄道吉日,他却不敢进未央宫。
苏璟午后在长乐宫的偏殿养神,小睡了片刻,醒了后,他身边办事的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少君,陛下今日下了旨,任何人不得前去叨扰,他要在宣室殿批一天折子。”
苏璟神色无悲无喜,淡然反问道:“那也就是说,陛下也不会离开,是吗?”
“这……自然是如此。”那人平静作答。
苏璟点了头,命人步下了轿辇要往未央宫去。
未央宫守门的太监看到是他,自然不肯放行,可与他一同任职的小太监看了一眼苏璟高高隆起的肚子,犹豫了片刻后道:“罢了……少君里面请,奴才们不与您为难,只是您也别待太久,别为难奴才们就是了。”
苏璟示意身旁的采儿那些碎银去打点两个守门的,而后轻声道:“知道了,本君自有分寸。”
那个拦下苏璟的有些不解,看着苏璟阔步迈进了未央宫,低声跟另一个放他们进去的抱怨道:“你忘了君后如今这幅模样都是谁害的了?你还敢放他进去,也不怕陛下知道了要了你的脑袋。”
“嗐,陛下今儿不会来的,”那放行的把手里的碎银分了一半塞进他手里,“再说了,那一位虽然不得宠,可是人家如今不仅有太后娘娘撑腰,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祖宗呢。再看看咱们君后,虽说坐在这凤位上,可是有什么用呐?还不是跟坐牢一样的,出不去这未央宫半步,身子也是入了膏肓了。”
那人摆了摆手,低声咕哝道:“说的也是,这君后也是自己想不开,陛下待他多好啊,他非要自己钻牛角尖,倔成这样,神仙也救不了他。”
……
苏璟来到苏岑的寝殿,看见他正出神的坐在床上,便也没行礼,只是唤采儿搬了张藤椅来,在苏岑面前坐下了。
苏岑虽说神思恍惚已经很久,但罂粟瘾不发作的时候,倒是还算清醒正常,至少识人还是没问题的,他听见这番响动,有些迟缓地抬起了头,见来人竟是苏璟。
苏岑扫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你恨我吗?”苏璟问他。
苏岑垂下头去,没有答话。
苏璟又问了一遍:“你恨不恨我?”
苏岑苦笑一声,颇有几分长者面对无理取闹的孩童时的无奈:“我恨你做什么?”
“你如今变成这幅样子,说白了也是拜我所赐,”苏璟提起这些,倒也没有择自己,自己做的事情他都没有否认,直截了当地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苏岑摇了摇头。
“你!”苏岑面无表情,苏璟反倒是被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态度激得有些急了,但还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仍是不死心地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苏岑如今反应不如以前快,把他们的对话捋了两遍也没能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这一切都这般淡然?”苏璟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孕中所食的汤饭,每一餐都被我加了罂粟壳;这东西不但害公主胎死腹中,更是让你染了毒|瘾,再也戒不掉这东西;那日初雪,我给你送小食,见到你在作宇文熙的画像,也是我去给陛下报的信……”
苏璟滔滔不绝地罗列了自己做下的桩桩件件,都吐干净了,方才又问苏岑道:“你难道不该恨我吗?”
苏岑沉默了很久。
苏璟见他不说话,不免有几分心慌。
苏岑终是开了口,缓缓道:“深宫之中俱是可怜人,一生都被困所于此。可你却要比我可怜得多。”
苏璟没想到他这半天竟然就憋出这么一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么?我,比你可怜得多?”
“我被宇文煦百般折辱,可我的心一开始就是死的。”苏岑平静地看着他,“可你不同,你是真的爱他。”
“真心被辜负,是很痛的吧。”
苏璟撑着藤椅的扶手起身,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他其实早也知道,苏岑对宇文煦无意,如此暗害苏岑,不过是因为他倒霉,谁让宇文煦变了心,喜欢上的人竟然会是他呢?
他原以为,算计了苏岑,他便是出了这口气。
可如今他方才明白了。
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宇文煦从未对他有过真心,而苏岑亦只是他的假想敌。
他不是在和苏岑争,他是从始至终,都在折磨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