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去你妈的药监局(下)

唇枪 金十四钗 0 2025-02-26 0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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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的结尾处,刑鸣甚至出人意料地请上了小星星和她的母亲,当年那个对镜头号啕大哭、令全国观众倍感心酸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但依稀分辨眉眼,仍留存几分天真稚气。

给一棒子赏颗糖,这一桥段设计得是很鸡贼的。一来观众喜见“善有善报”的结局;二来大台有大台的风范,大台有大台的顾忌,在明珠台这样的地方当主持人,有点八股取士的意思,有些话能大大方方地说,有些话能拐弯抹角地提,有些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刑鸣开头骂了药监局,虽然玩了机巧圆了回来,但如果节目通篇儿都在质疑现有的法律与制度——

这肯定是不允许的。

刑鸣问星星的母亲:“现在星星的病情怎么样了?”

星星的母亲回答:“现在透析可以报销,花的钱比以前自助透析室还少,而且不少公益组织也一直关注星星的病情,可能明年就能换肾了。”

“2012年国家六部委联合发布《关于开展城乡居民大病保险工作的指导意见》,大病保险的补偿政策首次进入公众视野;2014年城乡居民大病保险试点工作全面启动,农村医疗保障重点向大病保险转移,各地医保中心接连下发通知,提高常规血液透析标准和报销比例,最高可达95%。

“2014年11月,抗癌药代购案的社会影响不断发酵,最高人民法院与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的司法解释中新增一条:销售少量根据民间传统配方私自加工的药品,或者销售少量未经批准进口的国外、境外药品,没有造成他人伤害后果或者延误诊治,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这不仅为类似于陆某或夏教授这样‘因善涉罪’的当事者留下了一定的出罪空间,更在法律途径为贫困患者这一弱势群体提供避险。

“2015年3月卫计委起草《建立药品价格谈判机制试点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将对价格高且疗效确切的、专利或独家生产的肿瘤药品儿童药品等,实行国家药价谈判,10月正式施行;同年11月,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针对药价虚高、药品审批时间过长等问题颁布《关于药品注册审评审批若干政策的公告》,将加快临床急需药品的审批,对艾滋病、恶性肿瘤、罕见病等用药药品实行单独排队。”

刑鸣说完这些,指了指LED屏上那个定格的哭泣镜头,笑着问小星星:“现在还会这么哭吗?”

哭得太奔放了,女孩挺害羞地笑了起来:“现在不会啦。”

“公权与人权本就不是对立双方,我国的社会保障体系仍处于‘低水平、广覆盖’的初级阶段,如何深化医改、提高药品可及性;如何刑法善治、切实保障公民基本权利,仍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之重,不必谈之色变,不必避之如虎。因为它与我们息息相关。因为它有希望。”

节目在女孩令观众们无比欣慰的笑颜中结束,刑鸣目光定定地注视镜头,收去最后一笔:

“这里是《东方视界》,我是刑鸣。”

刑鸣下场的时候,节目组留下的热线电话与微博微信都已经爆了,关注点当然不在盛域的硬广,无数肝癌患者或家属打进电话或留言,请求购买夏教授自研的这个药。

刑鸣既感好笑,又觉欣慰。不管案子最后怎么判,如果别的药企关注这期节目,夏教授的这个药就有望投入后续研究,并终有一天获批上市。

Candy为此对他怒目相向,刑鸣却在Candy面前脊梁挺直,一脸轻描淡写,要播的广告播了,不让上的嘉宾也没上,以后还有什么要求麻烦在节目之前就交代清楚。Candy将将齐在他的胸口,这就让刑鸣的目光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吐气扬眉。

只是话一说完,刑鸣才发觉自己后背上一片冰凉,早被冷汗浸透了。

盛域他开罪不起,四位专家嘉宾更不好对付,他刚刚在台上是真紧张,以至于出现大段不够机灵的停顿,以至于他现在心仍狂跳,不安,不安得很。

总算,这次节目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老大,你太帅了!看你轮番怼那几位嘉宾,什么孔明舌战群儒,祢衡击鼓骂曹,也就不过如此了!”阮宁一咏三叹,马屁拍得既溜又响,其实他没读过三国,也就近来迷上三国杀,顺道多了解了一些三国里的典故。

刑鸣没搭理阮宁的聒噪,径直走到季蕙面前,朝她鞠了一躬,说:“老师,我尽力了。”

季蕙点了点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参与整场节目已经精疲力尽,几乎无力开口。

但她仍望着他笑。

阮宁锲而不舍地黏着贴着,嚷嚷着要求刑鸣请客。他告诉刑鸣,从那一声骂开始,实时收视率就直线上升,到了节目结尾的时候,已经破了同一期《明珠连线》的收视率。

“庄蕾快离职了,肯定心不在焉。今天我累了,你们也都辛苦了,每个人都很出色,改天请份大的。”刑鸣不贪功,娄子捅没捅也不知道,他眼下没心思庆功,只想倒头大睡。

“当然得请份大的,”阮宁笑嘻嘻的,“老大这回太露脸了!连虞叔都目不转睛。”

刑鸣突然又精神了,一双眼睛灼灼地亮:“虞老师来过?”

“刚才还在这儿呢,这会儿人大概是走了。”阮宁跟没头苍蝇似的四下张望,没见台长人影,才又对刑鸣说,“老大,就你那惊天一骂出口的时候,还有节目中那段挺长时间的沉默,导演两次打算启动应急方案,但虞叔两次都没让,他说,‘让他说下去’。”

刑鸣“哦”了一声,惴惴不安一整晚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平了。

节目顺利完成,但刑鸣仍不痛快。他没给南岭写什么推荐信,理由是南岭造假,让他去找刘博士的亲戚,结果却带回来一个赝品。

为了丙氨酸西洛尼再上临床的事儿,刘博士的亲侄子也露了脸,根本就不是南岭在直播开始前带来的那一位。刑鸣自己也有些后怕,一念之差,险些又重蹈覆辙。

南岭身上那点毛病自己当初也有,一点点阳光就灿烂,一点点成绩就扬眉。南岭近来是全组里最早走最晚到的,好几次都被人看见从虞台长的奔驰车上下来。但虞台长本人并不在车上。据传明珠台打算倾全台资源打造自己的视频网站,而广电总局认为堂堂国家门面,与新媒体较劲是不务正业有失体统,于是责成停止。两方各有各的坚持与考量,官家公子骆优便形影不离地跟着台长,出入斡旋。

南岭大概知道自己背后有人撑腰,一下子没了初来乍到时的恭顺,说起话来很有点不着四六。他觉得自己错了,但也不算错得离谱,他说他大三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台实习,请群演找替身那是常有的事。何况救急如救火,情势所逼,别的组员连个群演都找不来,节目总不能开天窗吧。

听这口气,非但觉得自己无过,而且有功。

“真实是新闻人必须遵守的铁律。不开除你已经是万幸了,这推荐信,我不会写。”刑鸣看了南岭一眼,“和领导说话,你什么坐相?”

南岭把跷着的二郎腿收回去,坐直了。

南岭起初振振有词,见刑鸣态度强硬,又服软了。他道歉的话听来十分敷衍,但大眼睛中泪光盈盈,一口川普油腻黏糊。

这一套对付老陈兴许管用,刑鸣不再跟南岭废话,直接把人撵出办公室,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老陈还真就亲自出马了。他把刑鸣喊进自己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解释,台里对南岭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超人气的网络红人,形似他骆优神似你刑鸣,还比你俩都年轻几岁,这次劳师动众搞“挑战主持人”大赛,就是为了捧这个新人。台里参赛的几个实习生都由带他们的导师推荐,南岭已经是内定的冠军,让你推荐也只是走个过场。

“不写推荐的原因我已经上呈了,新闻人不能造假,他还把群演带来直播现场,险些闯祸。”刑鸣说完就沉默了。他是小心眼了,他替林思泉、也替自己感到不公。这两天多看了几本法律书,主观上认为新闻造假也该是抽象危险犯,他们几个本该同罪论处,凭什么林思泉就必须主动离职,他南岭却受力捧?

“虞叔想捧谁,还不是他一句话,你这不是给南岭面子,是给他老人家的。”老陈忽然笑了,笑得与南岭的川普一样油腻黏糊,说,“咱们台长现在放心上的人是小南,你一个老人了,不要有情绪,要大度。”

刑鸣嫌这句话听得刺耳,愈发不愿意写这推荐了。他起身走人,留下一句话:“虞台长想捧谁确实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台里既然已经内定,何必还要我多此一举。”

想起林思泉,便感愧疚。网民喜新厌旧,翻脸快于翻书,最近网上已经没有林主播的新闻了,刑鸣想着这下去看看他应该不会惹出风波,于是请了两个小时的事假,说去就去。

林思泉差不多快出院了,刑鸣去的时候碰巧还看见了林思泉从老家赶来的父母,许是老来得子,两位老人弯腰佝背鸡皮鹤发,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人。父母离开病房,林思泉瞧着精神不错,开口就对刑鸣说:“其实还得谢你。”

谢我?刑鸣不解,谢什么呢?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不言恨就不错了。

林思泉说,庄蕾跳槽去了东亚,待遇几乎翻番,东亚痛失骆优,铆足劲儿了要抢来明珠台的当家花旦。他跟庄蕾准备风波过去就离婚,自己净身出户,财产与抚养权都归女方。高中那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对女人没兴趣,拐弯抹角地告诉过家里人,结果他的母亲上过吊,割过腕,还喝过煤油,就跟第一期《东方视界》里描述的一模一样。这些年虞总身边也有别人,他不敢想更不敢争,拖拖沓沓到三十来岁,既害怕又愧疚,终于拗不过又熬不住,遂父母心愿结了婚。

“弥留的时候是万念俱灰一心想死,但突然又觉得不能一死了之便宜了你,所以决定还是醒来看看。”林思泉笑笑,笑意微苦,接着长叹一声,“算了,虞总是真的喜欢你。”

人死过一回就通透了,看林思泉当下的状态,算是终于把自己从这段混乱的关系中度了过去。

离开林思泉的病房,刑鸣就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而今这点情绪实在显得太酸了。干吗非得跟一个年轻后生较劲呢?不就是写推荐信么,提笔一挥的小事,渡人渡己,何乐而不为。

新人换旧人,欢场如战场,刑鸣很明白这点。何况是他自己先一步当了逃兵,丢盔弃甲。

所以他没理由介意,没立场酸楚,没资格心痛如绞。

在医院的走廊过道里撞见向勇与向小波,向小波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看着不算严重,估计是又在外头惹事了。两个人都没看见刑鸣,刑鸣没打招呼转身想走,没想到偏又撞见唐婉。唐婉刚从取药处拿了药,见了儿子,露出吃惊的表情。

刑鸣身板遗传父亲,五官遗传母亲,算是占尽了父母的便宜,但每次看见唐婉,也都由衷觉得,这个女人可真美啊。

唐婉大概刚刚从舞蹈学校回来,还没来得及卸妆,衣服飘摆着宽大的水袖,淡紫色的裙角几乎曳在地上。什么“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什么“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多好的诗句唱词都是形容她的。门诊大厅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仰着脸痴痴望着,对唐婉说,阿姨好看。

阿姨?刑鸣在心中冷笑,倘使自己早点结婚,唐婉这会儿都是奶奶了。

坐在轮椅上的向小波一会儿哭咧咧的,一会儿又冲着向勇唐婉大呼小叫,叫爸,叫妈。

他们乐在其中。

刑鸣坦然地与这一家三口擦肩而过,目不旁视,毫无表情。

他突然又改主意了。

下午回到明珠台,南岭又跑来认错,这回诚恳多了,还送了东西。

一只灰色的鸵鸟皮钱夹,驴牌,官网上标价一万二,看样子是下血本了。

这东西是别人孝敬给赵局的,赵局不通时尚不知潮流,甚至分不清男款女款,心道还没茅台实惠,随手就赏给自己的情儿了。

情儿又给了她自己的弟弟,让他去孝敬不知为何开罪的领导。

刑鸣当然是识货的。拆了精美的礼盒包装,低头扫了一眼里头的东西,又抬脸注视南岭,也不说话。

南岭被刑鸣这眼神盯得怕了,索性搬出自己的后台:“这也是虞老师的意思……”

从那一家三口那儿累积的不快有了宣泄之处,刑鸣不爱听这一声“老师”,直接打断南岭:“你说行贿是虞老师的意思,还是造假是虞老师的意思?”

没承想连台长的面子也不给,南岭脸上笑容彻底消失了,一张脸煞青煞白。

“地址我一会儿给你。”刑鸣的态度看似缓和一些,“你晚上来我家吧,十点以后。”

“什……什么意思?”南岭愣了愣,结巴了。

领导家,晚上,还是十点以后。这是一种信号。

明珠台那点男淫女娼的八卦天涯上都有,进了这个圈子就别想出淤泥而不染。南岭初见刑鸣时,一眼就认定对方是“那种人”,虽说媒体人里直男不少,但直男没那么冷艳,直男也没那么拿劲。于是他更知道不能随便往领导家里跑,比如他姐姐,一来二去就被那个又老又馊的赵局拐上了床。

“放松点。”将驴牌礼盒随手扔往一边,刑鸣的眼神三分暧昧七分冰冷,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翘,“你得让我看到物有所值。”

适逢阮宁敲门,刑鸣挥手送客。南岭失魂落魄地退出办公室,前脚刚走,刑鸣就把那只驴牌的皮夹塞回盒子扔给了阮宁,说:“送你了。”

阮宁受宠若惊,号足了五分钟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正事儿的,他说:“新报上去的选题有一个没过审。”

“哪个?”

“就是那个苍南连环奸杀案。”

《东方视界》的储备项目有几个,也都拍了大量素材,其中有几个选题在刑鸣看来很值得探讨,但最近组里有人听他公安局里的朋友透露,这两天警方就会披露苍南连环奸杀案的细节,必会引发社会关注。这案子在上回廖晖举办的慈善晚宴上听人提过一句,当时就很令他在意。新闻最重时效性,他决定先别的媒体一步,做个相关的专题出来。

阮宁说:“王编辑说选题挺好,但别人报审都能过,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唯独我不行?”刑鸣沉着脸问。

阮宁吞吞吐吐:“王编辑说原因你自己知道,还说,苏老师也不建议你做。”

原因刑鸣当然是知道的。

强奸杀人犯……强奸犯。

他被这三个字戳了十年脊梁骨,刀刀都见血。

老陈背地里下刀子,把刑宏当年的案子传得明珠台内人尽皆知。所以王编辑感慨,苏清华犹豫,无非都觉得孩子不容易,何必做节目还揭自己的伤疤,自找不痛快。

关于刑宏当年的案子,刑鸣直截了当地问过苏清华,但苏清华本是局外人,对此知之甚少,他让他去问自己的母亲;刑鸣旁敲侧击地问过唐婉,当时唐婉正准备去跳舞,她将头发仔仔细细地梳好、绾起,一丝不苟,过了很久才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别的……我都忘了。”

刑鸣向来听不进劝,当天就派了一个女记者去看守所采访,结果女记者回来以后哇哇直哭,说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别的小组的记者还在外头采访,不得已,刑鸣只得自己去。

苍南连环奸杀案的疑犯叫丁洋。估计知道自己身负几十条人命逃不了是死刑,所以拒不忏悔,对每个出现眼前的活人也都心怀敌意,这种敌意渗透于他的每个眼神甚至每粒毛孔。

刑鸣盯着丁洋。丁洋也盯着他。他的眼神像打量猎物,眼底漆黑一片空无一物,瞧着确实可怖。

两个人几乎无法进行正常交流。

丁洋脖子一梗,把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向刑鸣凑近一点点。他故弄玄虚地挤了挤眼睛,开始向刑鸣描述那些女性受害者被奸杀时的情形:“我杀她的时候,她拼命叫喊,哭着求饶,越听越让人烦躁,我就拿刀割断了她的颈动脉,那血就跟喷泉似的,溅了我一脸……她才念初中,死了的样子特别鲜嫩……”

丁洋说到这里又舔了舔嘴唇说:“你很害怕吧,可你怕什么呢?我在网上看过一些消息,你爸不是也强暴过女孩子,那咱们根本是同类……”

如果不是狱警拦在他的身前,刑鸣可能会当场杀了丁洋。

苏清华是对的,虞仲夜也是对的,他本就不该来这个地方,他所有阴暗的过往都会被揭开,像旧疤痕重新被划得鲜血淋漓,还往上头撒盐。

采访算是失败了,刑鸣没回台里,失魂落魄地开车在街上晃荡一下午,最后直接回了家。

晚上十点,他坐在家里写稿子,打算由这个连环奸杀案起头,做一个性侵害相关的关注女性安全的系列专题,采访对象就定在牛岭监狱里。他强迫着自己专注于笔下的稿子,却始终心神不宁。

听见门铃乍然响起时,刑鸣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这地方久没来过客人,连淘宝上买东西都由阮宁代收,快递员从不上门。刑鸣仔细回忆,上回来人好像还是小区要选党代表,几位热心的大妈挨家挨户地吆喝居民去投票。正逢隔壁人家家里添丁,还一添添俩,欲送喜蛋,于是两拨人马齐按门铃,此起彼伏。

刑鸣默默坐在房间里,装作不在家,任门外人闹了一阵子,又任其渐渐消停。

距今已经……大半年了吧。

算不清楚确切日子了。刑鸣不喜与人交善,更懒得应酬街坊邻居,几扇窗,一张床,遮风避雨的地方而已,又不是家里。

独处,独居,独自一人。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其实只是习惯。就好比以前春节时候,别人是爆竹声中一岁除,他却在学校里写作业,因为向小波要回家过年。

这些点滴汇聚起来,成了缺陷,成了缺憾。

刑鸣打开门才发现,来人不是南岭,而是虞仲夜。来时按门铃的是老林,但老林没跟着进屋,退于台长身后,笑呵呵地跟刑鸣打声招呼,就自觉地走了。

刑鸣愣了半晌,才把虞仲夜请进大门。他颇觉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慌了手脚,既想把地方收拾干净,又想端茶送果地招待领导,一时间反倒不知如何才好。其实他的房间不必整理,跟别的一个人住的雄性生物比较,算是能够入眼的,倒不是收拾得多勤快仔细,只是这地方东西实在少。

所以他不管这个地方叫“家”,灶头上连口热饭都没有的地方,怎么能算是“家”呢?

“知道我为什么来?”虞仲夜自己进来,问他。

刑鸣一时还没从台长亲自登门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束手束脚地站着,既摇头又点头。

又琢磨了一下,肯定是那姓南的小子告御状了呗。还真是心坎上的人,一点委屈受不得,这么快就上门问罪来了。嗓子眼里一阵发酸,刑鸣振振有词地解释,还含沙射影地挑衅:“真实不是明珠台的立台之本么,为了新人要破例了?”

“不说他,说你。”根本驴唇不对马嘴,虞仲夜倒笑了,“今天去牛岭监狱闹过了?”

刑鸣这才想起来,监狱方面一定是打电话告状了,自己今天完全失态,被狱警拦着时还差点跟对方动了手。

“刚夸过你懂事,又原形毕露,”虞仲夜看着面色不善,抬手招刑鸣过来,“什么不好学什么,现在连潜规则都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有样学样,跟领导们学的。”刑鸣走过去,停在虞仲夜的跟前,但却没坐下,笔直挺拔地杵在那里。看来虞台长没把牛岭监狱那点风波放在心上,还是为那南岭的私事来的,刑鸣脸上不喜兴,心里不服气,潜规则这事儿您干得还少了?

“小南不是你想的那样。”虞仲夜一抬手臂勾住刑鸣后腰,将他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他刮了刮刑鸣的鼻子,又顺手一提他的下巴,轻笑道,“不准再使小性子。”

虞仲夜的嗓音太好听了,带着一点点气息的颤音。像三九寒冬里煨过的一坛酒,醇厚甘柔,从耳朵里进去,一直烧遍脏腑。

刑鸣无端端地热了脸,大概是在这嗓音里醉了五六分,可人在怀里已经老实,嘴上依然不饶人,咕咕哝哝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没这个道理。”

虞台长看着他。微微眯了眼睛,唇边那点柔和的谑意不见了,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刑鸣不敢再顶嘴,也望着虞仲夜。一向冷冰冰的地方突然有了人气儿,于是那点在乎、酸楚、心痛从心里的犄角旮旯处全翻腾出来,再从他的眼底泄露出去。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时间久了点,虞仲夜才问他:“如果来的是南岭,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刑鸣问住了。如果来的是南岭,是义正词严地教育年轻人务必洁身自好,还是顺势而为就把人上了,他确实没想过。

见刑鸣发愣,虞仲夜笑了,说:“我来教你。”

刑鸣还没来得及反应,虞仲夜的吻已经欺了过来。

上下两片唇被另一双唇柔柔含住,轻轻吮吸两下,舌头转眼钻入口腔。被这个男人一只手强硬地摁住后脑勺,刑鸣轻哼一声闭上眼睛,没反抗。

他们抱着躺倒,腻腻歪歪地吻着。火从舌尖烧开,全身都着了。

刑鸣突然惊醒,放弃顺从开始抵抗,夺回自己被虞仲夜含着抚弄的舌头,嚷起来:“你说了放过我!”

虞仲夜真的停下来。他微微皱眉,一瞬不瞬地注视刑鸣的眼睛,看似思考良久。

然后很认真地说:“我悔了。”

刑鸣一时惊住,他没想过这个男人会言悔,还是这么直截了当的三个字,简练又霸道,简练得近乎轻描淡写,霸道得好似天理昭昭。

想了想,大老板可能是示弱了,也可能是精虫上脑暂时哄他的。

刑鸣吃不准对方这一声悔里到底蕴含几重意思,仍憋着一口气捋也捋不顺,打算顽抗到底。先前的顺从出自这段时间累积的惯性,既已断了这层上司潜规则下属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我一个直男,凭什么还得跟你睡。

总算倦了,虞仲夜闭着眼睛,呼吸渐趋平稳:“明天不进明珠园。”

“老陈会借题发挥,整个明珠园就属他最王八蛋。”

虞仲夜点头:“那就开除他。”

“还有骆优,他叫你老师。”

虞仲夜低头看着刑鸣,低低笑了:“以后不准他叫。”

“还有菲比……”这辈子没跟人诉过委屈,一开始就有些收不住,本来么,光鲜体面才是给别人看的,苦和泪都得自己咽下去。刑鸣发现自己这语气听着跟小人得志似的,自忖过了,于是把脸往虞仲夜胸口埋了埋,“算了,留下吧。”

“没事的。”虞仲夜抬起刑鸣的下巴,认真注视他的眼睛,“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好在虞台长给面子,说什么都附和,也不生气。刑鸣知道堂堂一台之长不可能真的有求必应,但光听着竟也舒坦。

他自己也是高挑挺拔的身板,但在虞台长的怀里,突然就显得娇小了、乖巧了、妥帖了。这冰冷的地方多添一具肉体的温度,就有了几分“家”的意义,刑鸣再次合上眼,睡得十分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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