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马齐喑(上)
一连几天,刑鸣遇见老林就总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腕看。他爸的那块浪琴表并不在老林的手腕上,可他偏偏控制不住,眼神跟刀子似的,时不时冲老林剜一下,又剜一下。而且这种眼神也瞒不住别人,阮宁就跑来问他,老大,老林借你钱不还了?
白天照面还不够,夜里竟然梦见,简直魔障一般。他在梦里真就亮出尖刀,把老林捅得满身窟窿眼,鲜血滴滴答答,在他指间冒出热气。
刑鸣恨透了老林,更恨透了自己。好在对方到底没有食言,虞仲夜的助理某天突然通知他回去收拾行李,准备跟台长出差。
向勇知道刑鸣要出去参加个特上档次的活动,立马给他快递了一份特上档次的礼物。一条爱马仕的皮带。
这两年餐饮业不景气,向勇的饭店几个月都入不敷出,换作以前,能直接送来一整套爱马仕的行头。
刑鸣想起初中那会儿向勇常拍着他的肩膀,一脸骄傲地对人说,这是我儿子。后来刑鸣越长越高,向勇倒似越缩越矮,得努力伸展手臂才勉强触及他的肩膀,话却一直没变。
这是我的儿子。
向勇的黝黑矮小佝偻与刑鸣的白皙高大俊美形成鲜明反差,旁人总是窃笑不语。
因为自己这么个拖油瓶的关系,向勇的亲儿子向小波一直与父亲不睦,刑鸣为此愧疚多年。
盛域的人派专机接送,老林顺路先接了刑鸣,再载他一起去别墅。
虞仲夜打量刑鸣一眼,伸手一揽他的腰,将他带向自己。他解开了刑鸣的皮带扣,扯掉了他的爱马仕。
刑鸣一惊。好在虞仲夜并不想光天化日耍流氓,他对老林说:“老林,把你的皮带给小刑。”
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皮质很好,款式也别致。听老林说,是虞仲夜出国回来给他带的礼物。
刑鸣顺从地系上老林的皮带,然后爬上车,缩在车窗边看淅沥小雨下的花花草草。
陶红彬把这片别墅区的植物打理得赏心悦目,朝气蓬勃,但梅雨天来了,刑鸣整个人都不太精神,仿佛应季而变,变得潮湿、霉腐、软塌塌的。
“盛域之夜”远没坊间传说中那么不堪,一片富丽奢华之中仍具几分世俗情怀,来参加活动的这些人也并非天上的神仙遥不可及,与会的女性大多盛装浓妆,争奇斗艳,但与会的男性却是清一色的质朴亲切,与平民百姓无异。刑鸣从头到尾只看见两个将奢侈品牌大大方方穿戴在身的男人,都光彩照人如开屏的孔雀,令人第一眼观感极佳,但虞仲夜告诉他,他们名义上是这里的高尔夫教练与驯马师,实际却是某个富婆豢养的男宠和某个富商遗弃的玩物。
但三杯黄汤下肚,群魔乱舞,原形毕露。酒桌上,一个高等学府里的党委书记拉着一位漂亮礼仪小姐的手说,你可真是深不见底,叫我鞭长莫及啊。然后他哈哈大笑,周围人也捧场地笑,那位礼仪小姐面红耳赤。据刑鸣不完全统计,这个生硬又猥琐的笑话,这一晚上这位书记一共说了六次。
头一天晚上跟虞台长一同被主办方送回酒店,刑鸣有自己的房间,也是自带小型游泳池的豪华海景房。
晚些时候,前台来了个电话,让他去虞台长的房间。
上回与虞台长闹大发了,再加上手表的事情,刑鸣这些日子一直兴致不高。他装不出柔顺平和的样子,磨磨蹭蹭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很晚的时候才敲开虞仲夜的房门。
没想到打开门来的另有其人。
男人里也有小家碧玉的那一款。眼前这个叫肖原的男孩子就把这种中性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刑鸣见过他男扮女装的一些照片,充分展现了他精致的五官特长,比女人还妩媚多姿。最近他接拍了一部挺大的IP,在里头演个戏份不多但人设讨喜的男三,听说是盛域捧的,于是也有了一群脑残粉环伺左右,成天老公老公地叫。
这个叫肖原的男人似是没有完成组织任务,羞愤地走了,但虞仲夜还在房间里,正坐在面向大床的沙发上跟人通话。
刑鸣站立不安,不敢抬头,怕正对上虞仲夜的眼睛,直到虞仲夜挂了电话说,带你去个地方。
除了觥筹交错的圆桌文化,“盛域之夜”更多的就是各种峰会、各色展览。那些游艇展、珠宝展和钟表展,刑鸣都兴味寥寥,唯独这回虞仲夜带他来看的户外画展,很是引起了他的兴趣。
画展办得很有格调,无灯光点缀,无场景装饰,简简单单便回归了艺术本真。
廖晖是刑鸣见到的第三个一身奢牌、珠光宝气的男人。三十七八的年纪,不高但精壮,长相不错却并不太合人眼缘。一场简单低调的户外画展,盛域的总裁亲自伴明珠台台长的大驾,呼前拥后,张扬一路。反是虞仲夜始终波澜不惊,仿佛高手出招,未见胜败,气势已掠过众人。
刑鸣虽与廖晖初次见面,但本能地就对他无甚好感,传闻里这人除了泡妞不干别的,偶尔心血来潮,还泡汉子。
昨晚上肖原口中的“廖总”,想来就是这位了。
草草聊上几句,便借口赏画,溜了。虞仲夜与廖晖就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虽无意偷听,但两个男人的对话仍一字不落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我都请了姐夫多少回了,这破天荒地头一回,我能不主动,能不殷勤?”
“你们年轻人的地方,老人家就不掺和了。”
“这回怎么又肯赏弟弟这个脸了?”
“台里一个小孩子,让他出来见见人。”
“我刚听人说你带了个男孩子过来时,还以为是少艾呢,想说我这当舅舅的可想死他了,不知道这么些年没见,是不是长得更帅了。”
廖晖就是那类觉得“这年头谁还看新闻”的人,没看过《明珠连线》,自然不认识那个彼时风头鼎盛的刑主播。而他眼前这个今不如昔的刑鸣赏罢了姚黄魏紫,赏罢了唐宫侍女,正百无聊赖,忽然被一幅名为《万马齐喑》的国画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筋骨健,脉气足,气势如虹,刑鸣望着那幅画只感心跳如雷,其雄浑苍劲之感简直能透出薄薄画纸,扑面而来。
喑与鸣。
刑宏一直说,这是媒体人的隐喻。
据唐婉回忆,生刑鸣的时候吃了大苦,在产房里熬了三天三夜,就跟李靖的老婆十年诞下一个哪吒似的,可他生下来偏偏不哭,直到被姥姥一把大蒜抽在了屁股上,才“哇”的一声,一鸣惊人。
但刑鸣自作聪明地揣测自己父亲的本意,万马齐喑中,总得有人行歧路,逆大流,在蒙昧与垂死中发出呼喊,振聋发聩。
哪像虞少艾,青春少艾,无忧无虑。好福气的名字。
“我说姐夫,你这个当爹的也太狠心,少艾小小年纪就被你扔去国外,你不闻不问倒也罢了,居然连一毛生活费都不给。”
“学校里有奖学金,学校外还能勤工俭学,”虞仲夜顿了顿,一脸的平静无波,“饿不死。”
“我看你是部队里那些习气改不了,以前你体罚少艾,我一个外人看着都心疼。”
“棍棒底下出孝子。老话有老话的道理。”
“少艾该毕业了吧,我干爹可想死外孙子了……”
说话间廖晖时不时瞥一眼不远处的刑鸣。一开始还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见虞仲夜似全不在意,廖晖索性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来。他跟审度一个物件似的,越审度越满意,越满意越忘乎所以,刑鸣的腿很长,腰很窄,廖晖觉得这样的腿架在肩膀上会很销魂,这样的腰搂在臂弯间会很温顺,他有一阵子没这么火急火燎地发过情了,上回撩得他只用下半身思考的还是一个中传的大二女生,外形清丽悱怨,态度若即若离,总而言之,比起那种一眼看上去便欲望过剩的脸,廖晖一直更偏好这一口。
望着刑鸣的背影,廖晖啧啧叹了两声:“姐夫,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刁了。”
虞仲夜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道:“有那么好么。”
“昨晚上的事情我可都听肖原说了。”廖晖神态猥琐,话也露骨,“你以前不还夸过肖原万中无一么,怎么,才两个月,连床都不让人上了?”
虞仲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刑鸣峭拔的背影上,眼里的笑意已经敛去了,只是看着他。
廖晖不理解虞仲夜为什么会把肖原撵出套房,心道齐人之福哪里不好,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姐夫,不是我说,你该不是要为这小朋友守贞吧?”
虞仲夜大笑,没说话。
刑鸣背对着说话的两个男人,但完全能感受到此刻从背后投来的目光,那目光烤得他浑身发热,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
轻喘一口气,他揉揉太阳穴,垂下眼睑,想看看这幅画的作者是谁。
“主持人我也见过不少,平心说都太俗艳,还是咱们明珠台出来的有气质。”廖晖色 欲起,淫心动,说话也就毫无顾忌,“姐夫,你要真心喜欢弟弟绝对不敢肖想,你若只是随便玩玩,那就让给弟弟我,行不行?”
刑鸣的眼睛往《万马齐喑》的作者简介处移动,但突然一阵目眩,明明白白的几行字莫名变得模糊。
这幅画的作者是谁?虞仲夜会怎么回答?他心猿意马。
虞仲夜还没说话,廖晖迫不及待追问一句:“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虞仲夜笑了,声音扬上去,“小刑,你过来。”
廖晖主动替刑鸣拉开了椅子,搭着刑鸣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笑得容光焕发满脸殷勤——只有**的公狗见着母狗,才会这么殷勤。
廖晖的意思是,盛域旗下的药业公司正推陈出新,准备上市一款肝药,有意冠名明珠台的节目,但又懒得参加招商会,所以直接在这儿寻求合作。
“晚上你去我那儿,冠名赞助的事情咱们好好聊聊。”先予后取,盛域的廖总若碰上自己感兴趣的猎物,向来大方得很。且这一套他的猎物们通常也很买账,一来二去的,便宽衣相报了。
廖晖把手放在了刑鸣腿上,紧紧黏贴着,摸了两下。大庭广众下,刑鸣仍察觉出那只手的不安分,恨不能在他身上四处乱窜。他很快想起gay吧里那双潮湿暧昧的三角眼,原来一个男人发起情来,嘴脸何其相似。
虞仲夜问刑鸣,愿不愿意。
刑鸣没说话,只是略略抬高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虞仲夜。
这地方一面向海,三面环山,一到这儿来,梅雨天的阴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很好,铺天盖地地洒过来,又沿着肌肤纹理渗下去,把人由内到外都照亮堂了。刑鸣发现自己很难得能在这样好的阳光下,摆出这样的姿态与这个男人对视。
这点应感谢廖晖。这阵子他在虞仲夜跟前总尽量低着眉顺着目,藏着脾气敛着性子——尤其在床上。纯是廖晖给了他与虞仲夜平起平坐的资本与底气,一个人若知自己还有退路,便不会输得太惨。
刑鸣第一次见虞仲夜便觉得他眼熟,这种眼熟在文学作品里常被描绘成“一见钟情”,始于风风火火,终于轰轰烈烈。但刑鸣不是。在那个窗外有雨的书房里,他确实从虞仲夜的身上看见了刑宏的影子,虽然他们长得完全不像,刑宏的英俊更加敦厚亲切,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接地气,但虞仲夜却似生来高高在上,一言不发时也有大盘在握之感,他的眼睛轮廓很美,嘴唇的弧度也显得多情,整张脸唯有眼角处微有细纹,但这点经历与阅历反倒为这张脸平增魅力,丝毫不令人觉得沧桑。
刑鸣死死盯着虞仲夜的眼睛,渴望从那里得来一点回应,不快也好,嘲弄也罢,总之得有那么一点东西,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物件、一只玩宠,能随随便便丢之弃之。
昨晚上他俩之间明明炙热得容不下再多一个人,可这会儿虞仲夜的眼睛幽深冷淡,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如此目光交织半晌,刑鸣突然泄气,所有曾经屈从于这个男人的怨恨全都冒出头来,并且立马化为报复的念头。
你问我愿不愿意,明珠台台长对比盛域集团总裁,一山还有一山高,有什么不愿意的。
刑鸣把自己投向虞仲夜的目光收回,转脸对廖晖露出一笑,笑得毫无廉耻,娼气十足:“挺好,我也想跟着廖总多学习。”
廖晖大笑,然后冲虞仲夜眨眼睛:“谢谢姐夫!”
虞仲夜也笑,两个男人又聊了些什么,金融时政相关,但刑鸣没听清楚,从刚才开始,他的耳膜就轰鸣得厉害。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男人,尖脑袋,半秃,但胡子花白茂密,像倒长的萝卜。听那尖脑袋说话,好像是美协的人,想请虞仲夜为他们承办的一个画展题字。尖脑袋一来便极尽奉承之能事,把虞仲夜的字与画都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花白胡子风中招展,唾沫星子四溅飞舞。
虞仲夜以一种特别云淡风轻的笑容将对方的恭维化解于无形,接着他们就聊开了,聊特高雅的,也聊特低俗的,聊山水意趣墨韵新象,也聊最近刚被美协除名的一个“聚众**”的知名画家。
廖晖听不懂,更没兴趣,于是起身跟虞仲夜说:“姐夫,我带小刑走了。”说完就把刑鸣从椅子上拽起来。
刑鸣听话地跟随廖晖,没走出多远,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虞仲夜一眼,但虞仲夜与那位美协的画家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走了。
偷鸡不成反蚀米,那点报复的快感瞬间荡然无存——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
也是,又不是两情相悦,不过是各自付出,各自攫取,一场皮肉交易罢了。
盛域的廖总车如其人,外观轻薄张扬,色彩艳丽似最毒的蛇。据悉是最近才决定投产的概念车,市面上还没的卖,几个月后才会在某一线城市的车展正式问世。两人坐上车,廖晖问刑鸣:“上哪儿?”
“哪儿都行。”刑鸣把头侧向一边,刚才笑得多艳,这会儿便有多蔫儿,反正,远离那只老狐狸就行。
一路上基本都是廖晖喋喋不休,刑鸣高兴搭话就搭两句,不高兴搭话就沉默,聊到后来,廖晖自己也嫌没劲,他说:“我还以为你们主持人都伶牙俐齿的。”
“台里有伶牙俐齿的。”
“可你们台长只器重你。”见对方又不说话,廖晖自己说,“我说,虞仲夜待你挺上心啊。”
刑鸣不再望着窗外那一片蓝得邪乎的海,扭过脸来望着廖晖。
“怎么?这么蔫不唧儿的,不信?”廖晖同样转过头来看着刑鸣,脸上露出一种奇异复杂的笑容,“我跟他认识比你久,他可从没把枕边人带出来见过人。”
他对刑鸣另眼相待还有别的原因,吃别人吃剩下的他嫌恶心,但睡虞仲夜睡过的却感到格外有面子。
刑鸣垂下眼睛,看见廖晖腰上系着一条爱马仕的皮带,明晃晃的字母就在正中间,除了颜色,与自己被虞仲夜收走的那条一模一样。
廖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揽过刑鸣亲了一口,大摆金主的派头:“宝贝儿,你要喜欢,我就送你一身行头。”
吹海风,看海景,尝海鲜,廖晖难得想着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攻陷夺取,刑鸣却烦透了这种谈恋爱似的进程,大家都是成年人,一言相合就该脱裤子,何必浪费时间。
便主动说,还是回酒店吧。
廖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乐得刑鸣比他还愿意切入正题,于是迅速发动十六缸引擎,又把人带了回去。